记丙子同庚会(1 / 2)

在前清科举时代,有所谓“同年”的一种友谊。何谓同年?这非同年出世的同年,而是同年中试的同年。有乡试中式的同年,有会试中式的同年,从来是素不相识的,一旦成为同年,便亲切起来,有不可思议的。打破籍贯的界限,年谊有重于乡谊的;废除年龄的尊卑,一位年纪不过二十岁的新进,和年逾六十的老宿,总是尊之为兄,称其父为年伯,称其子为年侄,真像是一家人呢。这虽说是封建制度,可知中国人是要朋友的,笃于友情的,传统就是如此。我们读《论语》,开卷便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句子。降至下流,江湖卖解之流,搭起场子,拍着胸脯,也说是:“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科举时代的叙同年,出发点也是从友道而来。

科举既废,这个同年的名义也就消灭了,然而人们这个求友之心,却未消灭。于是不从科举中式着想,而从同时生出的年龄着想,结成联盟。其实这倒是可以真正称为同年,但因为同年两字,已为科举时代的同年占去,免于重复及误会,遂改称之为“同庚”,会叙的时候,则称之为“同庚会”。

我们当时就组织了一个同庚会,这个名词,叫作“丙子同庚会”,因为我们都是在清光绪二年丙子(公元一八七六年)那时代生出的。那时我们都在上海,我们的年龄,都是五十岁了。兴致却还很高。发起这个丙子同庚会的最高兴人是谁呢?一位是林康侯,一位是穆藕初,他们两位都是上海本地人,都是交游很广的人。一经号召以后,纷纷列名来加入的共有七十多人,都是丙子生,都是五十岁,都是住在上海租界内外的,有的是闻名已久的人,有的是素不相识的人。我也是丙子生,我也是五十岁,我也是常住在上海的,在林、穆两君发起的时候,早把我拉进去了,我也算发起人之一。

林康侯,我们是老朋友了,不必去说他,穆藕初乃是新相识,他是在美国学习农业的,也是一位老留学生了。他有一位哥哥穆杼斋,是前清一位举人,也是一位新人物,当最初南洋公学闹风潮,组织爱国学社时,杼斋很为出力。吴稚晖拳打章太炎,他也为之调停。有名于时。现在藕初学习农业回国以后,便是兴实业,办纱厂。但是上海纱厂已多,尤其是日本的喧宾夺主,肆意侵占,上海就有不少日本纱厂。棉花是美国人、印度人,向中国倾销。利用中国工人的穷苦,工值的廉贱,以事剥削,而使他们发财。

所以穆藕初的计划,不在上海开纱厂,却在中国内地去开纱厂;不用美国人、印度人的棉花,而中国人自己种棉花以供厂用。在内地开纱厂,即使运输不便,他也无意要输出到外国去,倚靠外国人,发什么洋财。

所以他选择在河南省地方,开了一家纱厂,也就在河南各处地方种起棉花来。他是个农学家,研究了棉花种类,改良了棉花种子。我于此种事业完全外行,且年老善忘,语焉不详,想几位开明的事业家老前辈,还能想得起了吧。至于他的提倡昆剧,使数百年的文艺,得以重兴一时,那是尽人皆知,尤其使爱好文艺的人,为之鼓舞,可惜的是夕阳虽好,已近黄昏了。这一档子事,说起来又是一大篇,我今且搁起来,仍谈到同庚会的事。

我们一呼而召集了五十岁同年纪的人,有了七十多位,究竟是何意义,有何作用呢?为的兴学校吗?不是。为的成立一个什么政党之类吗?更不是。那只不过因为同庚之故,大家见了面,互呼一声庚兄而已。(按:这与科举时代的同年相同,只有年兄的称呼而没有年弟,现在同庚会,也只有庚兄的称呼而没有庚弟,可见是尊而不亲。)于是我们几位发起人商量之下,除了约齐了七十多位庚兄开了一个茶话会,大家见面认识以外,另外有了一个小组织。

是什么小组织呢?这个名称叫作“千龄会”。我们约定了二十位意气相投志同道合的庚兄,成了那个千龄会,现在大家都是五十岁,二十个人合并起来,不是一千岁吗?那就是千龄会得名的由来。千龄会成立了,也就要问是何意义,有何作用呢?实在说不出什么意义,真是什么意气相投,志同道合吗?可也未必。至于有何作用呢?从千龄会中,又组织了一个“聚餐会”。聚餐会的作用如何呢?不过使廿位庚兄,每月聚餐一次而已。

聚餐会是这样的,每年十次,除一月与十二月不举行外,其余每月举行。每次举行时,各位庚兄均出餐费两元,共为四十元,以十人为一桌,可以成两桌(如吃西餐,不分桌次了),每次聚餐,以庚兄两位当值,所有餐费都交给他们,如四十元不够,由他们代填,有余移交下月当值的。(但从来没有不够的,那时顶好的菜,每桌不过十二元,西餐每客普通是一元,高价的一元二角五,庚兄们都不吃洋酒,除加一小账外,没有什么花费的。)

这个聚餐会,行之有十年吧(不过后来以人事关系,有些零零落落),在我所参加的聚餐会中,要算最长命的了。

这二十位庚兄,我现在已不能一一记出了,总之是十分之五六是上海本地人,那是无足为怪的,因为康侯与藕初两人是上海本地人,他们所号召得来的,自然是同乡了。此外,苏州人只有两人,就是我与孙东吴。康侯屡次向我说,要约几位苏州人加入聚餐会,在苏州亲友中,和我同年龄的可不少,从前我们组织励学会时候,就有好多人,但是他们都不住在上海,谁高兴坐了火车、轮船来吃一餐呢?只有孙东吴(号企渊,老《申报》时代主笔,他比我进入新闻界还早),是住在上海的,就约了他。此外,记得有两位常州人,有几位浙江省人,有一位广东人,姓名却是都不记得了。

聚餐会中有两位特客,一位是姓卫的,也是上海本地人,这位卫庚兄是吃长素的。他的吃素,并不是信仰的。他的吃素,并不是信仰佛教而吃素,也不是为了卫生主义而吃素,据说他自出娘胎,即厌弃荤腥,上海人叫作“胎里素”。我有许多吃素的朋友,但他们鸡蛋、牛奶都是吃的,这位卫庚兄,连鸡蛋、牛奶也不沾唇的,称之为“净素”。谈起吃素,我又有一个插曲了。那一年,李石曾先生到了上海,丁福保(号仲祜,无锡人)请他吃饭。两人都是吃素的,当然都是素菜了。陪客中就有吴稚晖,他是不吃素的。座中都谈及吃素有益于卫生,吴稚晖喜欢说粗话,忽然发言道:“李先生上头吃素,下头是不吃素的?我们上头不吃素,下头却是吃素的。”什么上头下头,说得李石曾有点窘,原来李石曾七十七岁了,还新结婚。吴稚晖吃他的豆腐,他们两个老头儿,原是老搭档,开个玩笑,无足为异,却引得合座为之轩渠了。

我的插话太多了,仍要说到我们的聚餐会,所以为了卫庚兄吃素,每次聚餐,必关照要备几样素菜,中国馆子里不必说,也有厨子能做很好的素菜的,并且有几次,到了夏天,我们大家吃素菜,什么功德林、禅悦斋,上海有的是。至于西餐馆,要吃素菜,就麻烦了。可是那些宁波大菜馆,也能做到,什么蘑菇汤、冬菰汤、罐头芦笋、青豆白饭,乱搞一阵,也可以成为一客素大菜。

那时还有一种新发明的素菜,叫做“素鸡”,味美传誉人口,是一家宝记照相馆的主人欧阳先生(广东人)所发明的。虽然有的素菜馆也能做,但是因为是他发明的,向各素菜馆要收“版税”。发明素菜而要收版税,也是奇闻,那是狄楚青讲的。实在那个素鸡的原料是什么呢?乃是一种豆腐皮做的,而这种豆腐皮,上海不出产,却是从浙江路里来的。刚说插话太多,现在又说插话了。总之卫庚兄的“胎里素”,极为敏感,不耐荤腥味儿,我们是要早为之安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