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给阿姐占领去了的我,对于这件事当如何地裁判呢?我脱离家庭或姐姐脱离家庭,都会把这种可耻的家丑暴露到社会上去。纵令可以欺瞒社会,也不能欺瞒父亲。
像这样的丑事件真不可以直情地公开地解决么?凡是丑恶的事件莫不是欲盖弥彰。等到它完全发酵成功,爆发出来时,就会发生更厉害更可怕的结果。我想,还是早些解决遗祸犹小,解决迟了遗祸将更烈。像这种家庭的罪恶想永久瞒着最关切的父亲,想永久欺瞒社会,我想,到底是不可能的。
“你要怎样办就怎样办。总之是梅筠做错了事,她有了相当的觉悟了,卓民也有觉悟了的,我也有了觉悟。要生要杀,听凭你一个人处置。由你怎样处置,我们决不敢怨恨你的。”
母亲一面揩眼泪一面这样说。我沉默着尽听母亲的话,听到后来,我真气极了。她说的话完全是在迫我要和他们妥协,他们三个人好像串通一气来谋我一个人。到这时候,我真不能不嘲笑母亲的卑劣了。母亲说一切唯我之命是听,骤然听来是何等的尊重我啊。但究其实,完全是在威迫我,恫吓我,母亲是把她的一身的生死及一家之兴亡的责任全推到我的肩膀上来了。
“要生要杀,听凭你一个人处置!”
这样一来,我能够说“好的,杀了算了”么?她是预料到我没有勇气说那句话,只想利用人的同情心去掩饰自己的罪恶,这是她完全没有觉悟——没有犯了罪甘愿受罚的觉悟——的铁证。
母亲、姐姐及卓民对于他们自身所犯的罪自己预先就很宽大地赦免了。他们何尝是真心地要请我来裁判呢。
在现社会,所谓有知识的人,所谓先辈,所谓要人,所谓绅士,所谓父母他们做事尽都像这样的苟苟且且,敷敷衍衍,对于友人们的纷争,说得好听,要来排解,其实是更紧地挑拨,明知是那个人犯了罪,但是受着感情的支配一味敷衍,想为他们把罪恶掩饰下去。
“我不管!”我决绝地这样说。
“照你们的意思做去不好么?只要你们喜欢遂意!我不能处罚姐姐和卓民,也不能恕宥他们!”
“但也要问明白了你的意见,才能够决定主意。”
母亲总是想把责任推到我身上来。
“那么,姐姐和卓民是不是问明白了我的意见后才那样做的?”我的语气太凶了点,母亲又沉默了,再呜咽着流起泪来。我冷冷地望着她。
“她说理说不过我,想以眼泪之力来压服我了。”
这或许是我的偏见,但是在当时的确觉得母亲的流泪完全是一种狡猾手段。
“你们是想单叫我一个人牺牲。要这样才可以掩护你们的罪恶,是不是?”
“不是这个意思。……”
母亲像还想说什么话,但我再不能忍耐了,突然地高声地叫了起来。
“你们也该知道一点廉耻!要死的人让她死了算了!”
我立即抽身走出屋外来,母亲伏在地板上尽哭,她那个样子真有说不出的可怜。但我再不愿回他们那边去了。一走出来,阿民把洋伞送过来给了我后,站在一边,叉着双腕贴在胸上,茫然地像在思索什么事情。
“就要回去么?”他忽然问我。
“是的,我回去了。”
不知道是何缘故,这时候我的态度很稳静。原来人类无论是哪一个,一面极端的发怒了后,一面又想表示出轻快的样子。
“你不想回京里去么?”
我温和地问他。
“想是想回去……Besie生了仔没有?”
“还没有。”
“还没有么?该生下来的时候了。我很想回去把小房子扫干净,给她生仔。”
“再会。”
我向他微点了点头,拔脚走了。
“再会。如果Besie生了仔,写一张明信片来通知一下,叫筱桥……”
“我会打电报来给你。”
我轻快地对他这样说了后笑了。
“要叫车子么?”
“走路到车站去。”
我离开了那家屋后,阿民和Besie的事通忘了。我只觉得我的胸口给一块千钧之重的铁块压住了,异常苦闷。
“姐姐和丈夫,还有母亲,他们串通来谋我的!”我行了半里多路,走不动了。太阳热烈地向我头上晒,路上像燃烧着般的,由路旁屋顶反射过来的热气不住地向我周围袭来,我的鞋袜满堆着黄尘,衣背上也给汗湿透了,这些苦状更使我增添了不小的愤慨。
“好了,好了!你们尽管做,我也有我的想法!”
我真不敢翻过头去望这村街两旁的店铺。我的头部像给什么东西紧紧地钉住了,不能自由回转。在头脑里有无限的愤怒、悲恨和牢骚,非常混乱;这些感情化成一种涡流,在脑中旋转。过了一刻,我稍为清醒了,才叫了一辆黄包车。的确,要和车夫讲一二句话,都觉得十二分的吃力。
赶到了停车场,待要买车票,忽然看见阿民流着一头一脸的汗,背衣也像给雨打湿了般地跑了来。
“老太太说,请你回去一趟。”
“我讨厌了!你去对他们说,有话回老家里来讲吧。”我冷然地回答他。
“但是老太太说,无论如何要请你回去。……不然,她又要骂我不会做事了。
“那没有办法。……如果真的有什么事情商量,过几天我请老爷到你们这里来吧。你回去这样对他们说好了。”
“这样说了,……那更不得了。”
他像要哭出来般地说。
“一切事情你都晓得了么?”
我无意中这样问他。
“早晓得了!”他低了头。
“试看,这些底下人尽都知道了,只骗我一个人不晓得了。”
我这样想着,更觉得他们可恨,何以竟这样地来欺侮我!我叫阿民买了车票,他一直望着我搭的火车开动了后才转回去。
我回到家里来时,傍晚时分了。看见父亲还坐在檐廊下,眺望庭园里的盆栽。
“你们一个个偷跑了,只留我一个老家伙在屋里……”父亲看见我就这样说,“你到哪儿去了来?”
“到M山去来。”
“一天来回,真有本事。母亲怎么样了?不快点回来,家里不得了。
“快要回来了,再过几天。”
“梅筠的病怎样了!”
“好了点的样子。”
“那我放心了。望她的病快点好,好到德国老柯那边去。她的事情解决了后,我也安心了。”
我不再说什么话。父亲对于那件事是一点不晓得的。
过后父亲再说些什么话,我一点没有听见。恐怕因为是看见了父亲,精神忽然松懈下来,我昏倒下去了。等到我稍为醒过来时,我已经睡在**了。头上戴着冰囊。脚部也安置有汤婆子,我的嘴里有葡萄酒的香气。
“啊!醒过来了么?不要紧了,不要紧了!”
老父的声音。父亲低俯着头来看我的脸,银白色的须,在日光中不住地闪灼,眼眶里饱蓄着泪珠,快要掉下来般的。我只觉得十二分对不住父亲了。乳母把彩英抱前来,就抱她坐在我的怀里。我把颊偎紧彩英的颊,流泪了。
“你安静地休息一会吧。要抱小孩子,什么时候都可以抱的。”
父亲看见我的兴奋的神气,像很担心。
“像这样酷热的天气,一天来回,哪有不中暑的道理?中了暑,额部涂点烧酒就会好。等下医生要来了。”
“我已经好了,没有什么了。”
我强作笑颜,对父亲说了。但等到父亲出去了后,我一个人又欷歔地哭起来了。
骚扰了好一会,我感着疲劳,睡着了。等到我给一种意外的音响惊醒来时,看见母亲和丈夫坐在我的床边,因为父亲打了电报到M山去,他们都赶回来了。姐姐也到我房里来了一趟,但即刻退出去了,她好像不好意思看见我。
“你现在怎么样了?”母亲很担心般地说,“接到你父亲的电报,真把我吓死了。”
“没有什么!”我想故意装出镇静,但喉头已经咽住了。
“一切望你看我面子吧。”母亲这样地对我说。
“你们真的是为看我的病来的么?不要担心我会向父亲说什么话,回来监视我的么?”我这样反问母亲。
“啊呀!为什么说这样的话?”母亲像给我说得着急起来了。
“你们放心吧,我绝不对父亲说什么话的。就对父亲说,也没有办法了。”
“我错了,完全是我不好,望你原宥我一下。我真的苦闷极了,不知要如何地向你谢罪才好。”
到后来,卓民才这样地向我陈谢。他说了后,伸手进被窝里来想握我的手。我严厉地拒绝了他。
“我不要你向我谢什么罪!”
母亲和丈夫看见我脾气这样大,态度这样决绝,到后来都走开了。
但我还没有消气,还想更酷辣地耻笑他们一下。
我正在想要如何地对付他们,阿喜走进来了。
“少奶奶,好了些么?”
她的声音颤动着,快要流泪般的了。
“好了哟!”
“我……我,”阿喜带着哭音说,“我一切早都知道了。他们太对不起少奶奶了。”
“好了,好了!我都明白了!”我不准阿喜说下去,因为我再不愿意再听别人讲这件事了。
那晚上,卓民一夜不曾合眼,坐在我的枕畔。姐姐也来了两三次,但没有说一句话。
“总之,是我错了。过失完全在我。望你恕宥我一次,再不敢了。的确,我真是着了魔,才干出这样的事来。”
卓民尽是在说这一类的话。我也尽情地耻笑了他,毒骂了他一顿。
“看见你的面孔,我心地就不快活,请你到那边去吧。”
给我这样说了后,卓民一声不响,悄悄地走出去了。最后姐姐到我房里来时,窗口已经现出鱼肚白了。我在这时候,才知道丈夫和姐姐通宵没有睡。
“菊妹!”
姐姐伏在被窝上,紧抱着我,把泪湿的颊尽偎着我的颊。
“菊妹,求你恕我的罪吧!”
我不能使她脸上太下不去,姐姐的颊像火一般的热,只有一行冷泪在两人的颊间流落去。
“我一点不怪姐姐的。”
我这样地回答姐姐。
“求你恕宥我,求你恕宥我。我会这样地受罪,也是因为欺骗了妹妹,该受罚的!”
“姐姐,不要说那些话了哟!”
我只说了这一句话,姐姐才站了起来,但还是不住地抽咽。
“请休息一会吧,你恐怕没有睡着。”姐姐这样说。
“你也没有睡吧。”
姐姐抽咽着出去了后,我又起了一种奇妙的心情。能够使人们的心融洽的无过于人类的眼泪。只有眼泪能够洗去种种的罪恶。一般的医生说,只有内分泌器官才有力支配人们的精神和气质。他们却把外分泌器官的泪腺闲却了。对于人生有绝大的刺激的作用的还是这个外分泌器官。眼泪对一般不相识的人们尚可发生效力,何况在姐妹之间。刚才虽觉得她的行为太可恶了,但是一经泪和泪的接合后。憎恶转变为同情,愤恨也化为怜悯了。姐姐的那样流着泪出去的姿态,真是太可怜了。但是这不能证明我就不恨姐姐了,实际我还是恨她。憎恶和怜悯同时占据着我的心。这岂不是一种矛盾的生活现象(VitalPhenona)么?
我不能不诅咒这种同情和怜悯,因为有了这种不彻底的宋襄公之仁,反害了我的终身。我对他们早该取斗争态度的,对她彻头彻尾地憎恶就好了的!
我的精神给这样的矛盾心理扰乱了许久,我希望能够睡下去。但是我的头脑反像火炉般地炽热起来,快要燃烧了。
“他俩在那边干什么呢?”
我又起了一阵晕眩。
“看见我病了,不能动,他俩又在,我真想起身去窥见姐姐的寝室,这本来是很可耻的事情,不过丈夫不在我的身旁,又看不见姐姐的影子,这何能怪我!?——姐姐尽在那里哭,卓民走到她的身边去搂抱着她,安慰她,过后和她亲吻,过后,我愈想愈气不过,愈想象,愈加苦闷。我终于挨不住这样的苦闷,走下床来,轻手轻脚地摸索着走到姐姐的寝室前来了。
因为是夏天,姐姐的房门没有门,只隔一重铁的绿纱扉,站在外面隐约可以看见里面的陈设。我想万一看见了丈夫和姐姐间的不堪的样子时,怎么样呢?一阵嫉妒之火忽然又在我胸里燃烧起来。我的胸部像快要炸裂般的。我忙忍耐着细心听里面的声息。果然有互相细语的声音从房里面传到我的耳鼓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