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极苦闷的心情和筱桥谈话一直谈到天亮了。说的话大部分是我的牢骚。我怕他因为尽是我的牢骚而厌倦,于是勉强拉扯到文学和美术方面去。但是马上又会回复到牢骚上去。筱桥只听着我的说话,不表示半点厌倦。真难为他正襟危坐着听下去了。
我虽然在和他说话,但时时感着胸口像给针刺了般的疼痛,这大概就是嫉妒吧。因为我一面说话,一面还在想象:丈夫现在怎么样了呢,姐姐又怎么样了呢。想象至此,真是有坐立不安的苦闷。各种情感中最痛苦的还是嫉妒,嫉妒的一时间比平素的一年间还要长远。同时,胸部又给性欲的联想占据着了。这时候我的双颊通红,胸口不住地鼓动,呼吸像快要停息了。像这样的状态真要使我发狂了。我拼命地抑制着这个激烈的感情。有时像巨浪击岸壁般的,以猛烈的势力飞跃起来的嫉妒的血潮真要摧毁水闸而别寻出路了!
“不另想个方法,我真无法安置我这身体了!”
像这样的心情时时刻刻在追着我。我真想拿把冰冷的刀来刺透我的胸,否则想**跳到外面去尽情地高声怒号,又想把自己的身体任人尽力地殴打,打到身疲气绝才痛快。总之,若无绝大的刺激,我片时都难活下去了。
我有一个朋友嫁了一个**的丈夫,她每看见丈夫在外面歇夜不回来,她就焦苦万分,把平日最爱的唯一的小女儿毒打来泄气。看见小女儿悲哭着呼痛,自己也就流下泪来。她说,那时候不打女儿,自己便像置身无地般的。
我现在对于那个朋友的苦衷有了理解,也对她的心情起了共鸣。嫉妒有时正会引起意外的结果。我正在和筱桥说话中就受了这种痛苦的袭击。我这时候真想抱着筱桥,和他发生不义的关系以排除这种苦闷。
女性的嫉妒心强,完全是因为深爱她的丈夫。如果无爱,何有嫉妒。凡是女性定知道嫉妒的痛苦,这不是没有经验的人所能想象得到的。
“嫉妒之火足以焚身”这句话真说对了女人的心思,此刻它在我的胸内一刻一刻地燃烧起来了。这种火焰不是寻常手段所能扑灭的。我想现在只有一个方法了,即是自己也和丈夫一样地去犯罪,要这样自己才能够宽恕丈夫的罪恶,这就是报复。报复了后我才能消气。我站在极严肃的问题的旋涡中,仍然追求着享乐。刚经过痛苦,又再不能忍耐,不能不去寻觅快乐。因为不寻觅快乐,就再不能活了。现在无暇去问所追求的快乐纯洁与不纯洁了。
我想把筱桥当个男妾,当他是我的玩具以消遣我的苦闷了。这的确是个很不纯的思想。明知其是不名誉的事,但是我的热烈的苦闷的血潮除流向这个出口外,别无他途了。
“你读过小说没有?”我问他。
“嗯,近来读了几部新小说。”
“哪一种?”
“读了好几种。我觉得K氏的《女性之心》最有趣。”
“啊,那是描写变态性欲的,是不是?”
“恐怕是作者本人的自供。”
“是吗?你听谁说的?写得很深刻,是不是?”
《女性之心》的内容是写一个嫉妒极深的丈夫,最初怀疑他的妻子,心里非常不安,每天注意妻的行动,用尽种种方法去试妻的心。他愈试他的妻,愈感着嫉妒的快感。到后来,竟至一天不觉着嫉妒,便不舒服了。于是故意叫友人和妻接近。他看见友人和妻一天天地亲昵,快要陷入于危险的状态他也一天天地焦急,同时感着最高度的快感。到最后,看见友人和妻终发生不义的关系了,反转受了个大大的打击,于是把妻刺死了。《女性之心》的情节如此。作者把这个经过写得很深刻,很有趣,他写主人翁以一种兴趣望着友人和妻的恋爱的深进,真写得十分深刻,也写得十分可怕。
由讨论这篇小说,筱桥和我忽然亲昵起来了。我对他说明女性之心,同时又质问他男性之心是怎么样的。
“我想这个人定是个傻子。”筱桥说。
“女人是很神经过敏的,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在追求着恋爱。纵令有丈夫有儿女,但是求爱之心还是无一时抑止得住。一接近男人,很快地就要发生恋爱的。在西洋跳舞盛行,目的完全是在减轻这种爱的追求欲,和丈夫以外的男人拥抱着跳舞,在跳舞中便感着恋爱的情调。男人方面也是这样的借这种情调以自遣。”
“这在贞节上说来是不很妥当的。”
“贞节和不贞节的界线在什么地方,从来曾有人把这两者明了地区别出来了么?如果单指肉体的堕落为不贞节,那世界中半数以上的女性是贞女节妇了。如果说稍起了一点心事对旁的男人感着恋爱,便算是无节操,那么全世界的女性尽是不贞节的了,像现代的男子们般的。”
我也莫名其妙,何以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筱桥听见我的议论,吃了一惊般地睁着眼睛望我。因为他为人太诚恳了,所以脸上表现出疑惑的样子来。我暗地里感着一种兴趣了。我决意在相当的程度内去调戏他一下。他是个老实不过的青年。
“譬如我嫁了那样不长进的丈夫,所以也没有守贞节的义务了。我真想和另一个男人发生恋爱哟。真想猛烈地恋爱一番,就牺牲我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那是太滥乱的话了。”
“为什么呢?”我故意装出**的眼色看了看他,“丈夫太无品行,做妻子的还要尊敬他做丈夫么?天下哪有这样不平等的事呢?”
“但是少奶奶……”
“你想说道德,是不是?你要知道,从前的道德是男人家规定下来的。今后的道德要在男女双方合意之上规定才可。譬如丈夫如果**,那就做妻子也可以另寻男人。要这样地规定才对了。”
“这太走极端了吧。如果这样,夫妻间生下来的小孩子如何处置?那岂不是不知道是谁的种子了?”
“不论是谁的种子,责任当然是归那个无品行的丈夫负担的。所以我以后要向旁的男人多多地恋爱。”筱桥抬起头来看了看我的脸,但立即移开了。
“所以我以后会对你发生恋爱也难说哟。”
“嗯。”他的声音非常的微小,他的脸上表示出一种难以形容的颜色,又像十分不好意思。看见他那种可笑的样子,我真要为之喷饭了。同时又觉得他的无邪他的真挚之可爱。
像这样和他谈着话,我渐忘却了我的痛苦了。真是罪恶,我犯了比杀人强盗还要重大的罪恶了。因为我要排解我的嫉妒,便把这个无邪的青年来当玩具以自娱乐。这个无邪的纯洁的青年紧记着我在这时候所说的一言一句,当做金科玉律,刻在他的心坎上了。到后来,他的心旌终于起了动摇。
我看出了筱桥的心思了。他的血潮在为我起了波澜。不过他是个谨守旧道德的青年,和他的哥哥一样,还是保持着谨严的态度。无论如何为我颠倒,但他决不推翻他的固有的道德观念。我想要再深进一步去蛊惑他却有点不好意思了。不问结果怎样,我只想和他演一回像小说里所述的事实。我要使他降伏在我的裙下。
忽然听见鸡啼了,也听见火车的汽笛声,天亮了。
“啊,不觉就天亮了!”他这样说。
“昨夜的事好像是隔了几天的呢。”
我不禁慨然。筱桥把窗扉打开,凉风吹进来,我的神志清醒了过来。
“算躲过了!”我暗暗地叹息。
我忽然这样对自己说。老实说,我最初对他不过是想开个玩笑的。但过后才察看出自己也不是全无意思。于是愈感着自己是站在危险线上了。
天亮了后,我的心恢复了平素的状态,嫉妒之念也渐薄减了。到七点多钟,太阳出来了后,我们各占一张床熟睡下去了。等到醒过来时,已经响过十二点了。吃了午饭,我们由旅馆走出来。
“我们各自回去吧。我要到N路去买点东西,你先回去。”我对筱桥说。
“为什么不好一路回去?”
“一路回去怕他们说什么话。”
我那时候偶然地这样说了。至于是为什么理由,到今天我自己也还不明白。其实和筱桥一路回去,或各自回去,都是无大关系的。
“但是,二小姐。”他平时都是叫我少奶奶的,此刻忽然叫我小姐了,“我们还是一路回去的好。”
“那也可以。”
我立即答应了他。我们的汽车赶到家里来时,家里的人们尽跑了出来。
筱桥的哥哥伯良,也在里面。
“你真是万分荒唐!”伯良流着泪骂他的弟弟,“为什么不打电话回来?”
“嗯。”筱桥只手摸着额角不再辩解。
“这骂不得筱桥君,是我不许他打电话回来。”我微笑着对伯良说。
“啊,啊,不过,少奶奶。”他忙向我鞠躬,“少奶奶回来了,很好很好。”
他们尽以惊奇的视线投向我。但我冷冷地不理他们,回到自己房里来。
乳母抱着彩英过来,阿喜拿出衣服来给我换上。母亲和姑母也到我房里来过,但给我赶出去了。
那天晚餐的时候,大家的样子很滑稽。卓民和母亲不敢说一句关于我在外面歇宿的事。我也不说什么。过后不知哪一个提及筱桥的事了。
“他真是个好人,又诚恳,又亲切,懂人情,通世情,虽然没有高深的学问,也是一个可敬的人格者。”
我故意这样地称赞筱桥,卓民听着,脸色很难看地不说一句话。
“你的话不错。”
父亲微笑着伸出左手抹了抹他的须,右手拿筷子夹了一个荷包蛋过去送进口里去了。父亲对于家里的风波还是一点不晓得,他以为我昨夜是歇宿在姑母家里。
“大家一同吃,饭菜也比一个人吃时有味些好吃些。今晚上再叫个拉戏的来唱唱好不好?”
“我顶赞成!”我抢着说。
“只有你是我的知己啊!他们一点不懂此中味道。”
父亲看着我微笑。我更觉得父亲可怜,受了他们的欺弄。
吃过了饭,我抱着彩英到筱桥房里来,看见伯良正在恳切地与他的弟弟说话。
“少奶奶。”伯良向我鞠了鞠躬,“请准我的弟弟辞差吧,望少奶奶开个恩。”
“为什么事?”我反问他。
“托府上的福,我做了科员了,养得活我的弟弟了。”
“那不能够。筱桥君走了,我不习惯。”
“但是为弟弟的前途计,今后要他……”
“他的事情我负责好了。现在家中可以和我商量的人只是一个筱桥君。他走了,我也只好离开这家屋。”
“那真……可是……”
伯良对于这件事像难于对付般的,叹了口气。
“所以我再不跑出去了。以后再不出去了。但是要留筱桥君在这里。”
“谢谢少奶奶。”伯良满额汗了。
当我和伯良说话时,卓民在那一边院子里踯踯躅躅,不住地在注意我这一边。
“他来窥探我了。”我这样想。
“有话要和你说,请出来庭园里走走吧。”我对筱桥高声地说。
我俩走出庭园里来了。在我腕中的彩英移到筱桥腕中了。我摘了一枝夜合花给筱桥,并且低声地告诉他种种花草的培养法。
我想我俩的态度给丈夫看见,他会怎样地猜疑啊。卓民走进廊檐下,尽看着我俩。我们走向南边,他也跟着走到南廊檐下,我们走向北边,他也跟着到北廊檐下来。我们躲到后院子里去,他便站在书斋的窗口监视着我们。我偷看他的样子,真是可笑,紧闭着嘴唇,额上暴起几道青筋。
他像一瞬间都不放松他的监视,我决意气他一气,故意对筱桥表示种种狎昵的举动,两个人一同在向彩英调笑。
我尽情地把丈夫戏弄了一会后,才回到寝室里来。听见丈夫在我房门首走了几趟,像想进来,但终不敢进来。我上了床后,还听见他很情急般地走上走下的足音。我想这才好笑呢!
“我对他算复了仇了。”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许久。母亲和姐姐都信我和筱桥有很深的交情了。我觉得我的心理真变化得奇怪,以前只恨丈夫的无品行,伤害了自己的尊严,心里气不过;并且自己只站在旁边看,不能说一句话,太没有志气了,给家人看轻,十分难堪。但是,假定我现在有了情人,会使母亲担心,会引起丈夫的嫉妒,于是我又觉得以前所受的伤害像恢复了般的。
母亲常常告诫我:“你和姐姐不同,你是这家的主妇。看你平日很谨慎,我们可以不为你担心。不过太多和年轻的男人接近了,怕人家说闲话呢。”
我不否认,因为我想多叫母亲担担心也好。
“我喜欢怎么样做就怎么样做,有什么不好呢?我本来是一个人的,有时候也免不得要和年轻人发生恋爱哟。”
我对母亲,无论顶撞得如何厉害,她先有弱点,不敢反驳我一言半语。家庭之中有了这样的丑事件,母女姐妹间又这样的参商,哪里还能够欺瞒世间呢。
恰恰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个很有趣的问题。一天晚餐的时候,父亲的脸色比平时欢喜,微笑着摸着长髯,翻去翻转望我们。
“今天有个好消息报告你们,你们猜猜是什么消息?谁猜中了,有奖品给他的。哈哈哈!”
“父亲又得了文虎章吧。”我笑着说。
“要得勋章,也是嘉禾章,怎么是文虎章呢?”姐姐这样说。
“不不不。”父亲像小孩子般地摇头。
“现内阁倒了,父亲又有出路了,是不是?”
姐姐继续说。
“我还出去做官么?不不不。”
“那一定是买的彩票中了彩。”母亲说。
“笑话!你这老婆婆怎么总是说这样的笨话?”父亲笑了。
“××银行的股票涨了价吧。”
“不,不。不是,不是。”
“那一定是存在美国纽约银行的款长了利息。”
“哈哈哈!不是那些关于名利的事。”
父亲这样说着,笑得眼睛没有缝了。他真有说不出来的欢喜。
“柯名鸿快要回国了。下个月底可以到S市。他信里说是为重要的外交事件回国的,只能停留十天工夫的样子,就要赶回德国——不,这次是到日内瓦去。他说这次要带梅筠一同去了。”
“柯有信来了么?”母亲问。
这瞬间,卓民和姐姐以极敏捷的眼色互望了一望。
“这确是个可贺的消息。”
对于父亲的喜悦,我若不和他共鸣一下,他一定要惊怪我的沉默的态度了。
“怎么样?梅筠?”
父亲很得意地向姐姐说,姐姐也微笑了。
“能够这样,我就安心了。”母亲这样说。
今晚上只有父亲一个人欢乐,比平日多喝了些酒。
“这才有趣哟。”
我回到房里来后这样想:“卓民和姐姐的态度怎么样呢?他俩能够干干净净分手么?当然,到了那时候,不能由他们不分手吧。不过那个胎儿如何处置呢?”
如果姐姐拒绝再回柯家去,那么父亲一定即刻要问:“为什么?”
母亲恐怕不敢率直地向父亲说姐姐已经为妹婿怀了孕吧。那么姐姐还是非回柯家去不可了。但是,已经有六个月的身孕了,如何是好呢。
“真是罪恶的代价!”
他们三个人处父亲和柯名鸿间,真是左右做人难了。那么,最后只有告诉父亲的一法。父亲到那时的态度如何呢?把姐姐和卓民赶出去,抑或是父亲自杀呢?
像这样的难关,看他们能够突破过去么?这真是比看演什么魔术还有趣。
由那天夜里起,他们三个人每天都是偷偷地在商量善后的方法。我只冷冷地但很得意地看着他们。他们并不来和我商量一句话。因为我的确也无能为他们想法,他们也再不至于这样无耻了。姐姐每天只是哭,不住地哭。卓民近来也自暴自弃,每天晚上只是很迟地带醉归来。只苦了母亲一个人,一天瘦一天,连陪父亲吃饭也怯怯不前了。
时日一天天地迫近了。有一天,母亲叫我到她房里去。我走到母亲房里,看见画家夫人的姨母和师长太太女教育家的姑母都坐在那里,连母亲三个人在等着我。
“实在是……菊筠儿……”
母亲以很温柔的口气对我说。“你姐姐的事,我早就想和你商量,不过对你实在不容易说出口,一天挨一天。你想姐姐的身体怎么样处置好呢?”
“我还不是一样地担心。”
看见母亲近来萎靡得可怜,也瘦得不成个样子了,我再没有勇气向她说讽刺的话了。
“不过母亲方面打算怎么样处置这件事?”
“嗯,我也没……”
“姐姐,她自己怎么打算法呢?”
“她说,要来让他来,什么都不怕了,她总是说死,死,死,真是没有法子奈何她。”
“卓民如何?”
“只是喝酒,一点也不能和他商量。”
“照我的意思呢……”
师长太太、女教育家开口了。
“事情太急了,再不好拖延了。最要紧是先送梅筠到香港去,对外面说是因为身体不好,要到暖地去避寒,这是第一步的方法。第二步是她的大肚子决不能给柯名鸿看见,要等梅筠在香港慢慢地轻身了后才送到柯家去。对名鸿只是说,等梅筠身体好了,我们会派人送她到德国去。”
“秘密不叫柯名鸿晓得么?”我这样问她们。
“是的。”
“偷生了孩子过后,当作没有那回事般地回到柯家去么?”
“是的。”
“这样干么?”
我尽望着这位有身份的师长太太兼女教育家的姑母,不转眼地看她的脸。她像看出了我的不表同意的神色,便附加说明了。
“为要保持我祝家大世家的体面,就连对你的父亲也要守秘密,不好告诉他。”
“除这样做以外,再没有别的好方法了吧。”过了一会,她再加申明。
“啊!那么,生下来的小孩子呢?”我冷冷地笑着问她们。姑母,姨母和母亲彼此互看了一看各人的脸,没有话说。她们三个人一定先商量了什么事体,看她们的样子很难向我说出口般的,当下我这样想。
“小孩子如何处置呢?”我再问她们。
“所以要请你来商量,要问明白了你的意见后才好决定。现在是……”
姨母的眼睛,什么时候看去都是润湿着的。她像怕我看见她的脸,尽低着头说:
“也想了一个方法,不过……”
“什么方法?”
“梅筠能够流产,是再好没有的。不过这是难料得准的事。”姑母这样说了。
“没有什么别的疾病不会流产的吧。”
“也托过医生来,不过都说胎儿大了,不容易了。”
“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