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暖阁內,浓得化不开的龙涎香雾沉沉的压下来,黏腻地缠绕著朱明的口鼻。
他猛地睁开眼,一片刺目的明黄团龙锦被撞入瞳孔。
这……这不是他那间堆满《明史》与泡麵碗的狭小出租屋
这是哪里
“呃……”
一声短促的呻吟不受控制地逸出喉咙,不属於他的记忆碎片裹挟著原主崇禎皇帝朱由检的记忆涌入脑海。
昨日平台召对,阶下袞袞诸公面对“餉从何出”的死局,竟如庙中朽木,他们死寂的沉默几乎將御座上的帝王碾碎。
周皇后淒婉的泪眼在记忆里晃动,“陛下,南迁……”话音未落,已被自己粗暴的斥责打断。
那绝望的眼神,此刻清晰得如同淬毒的银针,扎在朱明心尖。
紧接著是另一幅画面:大学图书馆顶楼,高耸的书架在眼前旋转,他手中紧攥著那本泛黄的《甲申传信录》,指尖几乎要嵌进书页。
“帝崩煤山”四个冰冷的文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朱明的视网膜上。
隨之而来是心臟被无形巨手攥紧、撕裂,然后彻底陷入黑暗……
两股汹涌的记忆洪流:亡国之君的沉沦与歷史旁观者的洞悉,在这具瘦削、疲惫的躯壳里衝撞、融合。
朱明朱由检
混乱的漩涡在朱明意识深处疯狂搅动,剧烈的眩晕和灵魂撕裂的痛楚让他胃部翻江倒海。
“咳!”胃部猛地一阵痉挛,像是被一只冰冷铁手狠狠攥住,尖锐的疼痛瞬间穿透了混乱的意识。
这是长年忧惧、食不甘味烙下的病根。
朱明下意识蜷缩,指尖触碰到布满粗糙老茧和细微裂口的手掌。
这双手曾在无数个烛火摇曳的深夜批阅著那些空洞的奏章,试图抓住一根稻草,却只握住了更深的绝望。
“我是谁”
无声的詰问在死寂的暖阁里连回音都激不起。
朱明脸上的冷汗顺著鬢角滑落,浸湿了明黄寢衣的领口,带来一片粘腻的冰凉。
“陛下,陛下可是醒了”一个苍老而恭谨的声音在暖阁雕木门外响起,带著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王承恩
这个名字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朱明混乱的记忆。
史书上那个在煤山老槐树下,陪著君王一起赴死的忠僕
巨大的荒谬感与沉重的宿命感同时压上心头。
朱明猛地坐起身,动作牵动虚弱的身躯,又是一阵天旋地转。
“进……进来!”他开口道。
这声音嘶哑乾涩,带著连自己都陌生的腔调。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一个身著緋红蟒袍、面容清癯的老太监几乎是匍匐著进来,白的髮髻在宫帽下微微颤动。
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东厂提督王承恩。
他双手捧著一个剔红漆盘,盘中白玉盖碗热气裊裊。
“陛下忧劳国事,几近彻夜。老奴斗胆,煨了碗薏米粥,最是安神养胃。”
王承恩膝行至龙榻前,头深深垂下,漆盘高举过顶。
低垂的眼帘下,是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深如古井的忧虑。
朱明没看那碗粥,而是死死盯著王承恩,试图看清其脸上是否隱藏著史书上未曾记载的心机。
王承恩被他看得脊背发凉,身体伏得更低,额头几乎要贴上冰凉的金砖。
暖阁里只剩下朱明粗重的呼吸和铜胎珐瑯更漏那缓慢得如同丧钟般的滴答声。
此时窗外的天空阴沉如铁,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著紫禁城金色的殿顶。
一阵凛冽的寒风钻入,吹动榻前明黄色的纱帐,窗欞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朱明下意识望向那半开的支摘窗。
庭院中,一棵虬枝盘曲的老槐在寒风中瑟缩。
枯瘦的枝椏上,几只漆黑的乌鸦如同凝固的墨点,猩红的眼珠窥视著暖阁,其中一只更是伸长脖子“嘎”了一声。
嘶哑的啼叫如同生锈的锯子割裂寂静。
就在这声鸦啼刺入耳膜的瞬间,朱明脑中轰然炸响。
眼前的景象骤然扭曲、褪色,那棵枯死的老槐猛地拔高,虬枝扭曲成一颗狰狞的歪脖子树。
一道明黄身影在风中无力地晃荡著,素白的衣角如同招魂的幡,在浑浊的空气中飘摇……
煤山!
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九日,甲申国难,大明朝最后一任皇帝自縊於煤山。
“呃啊!”朱明低吼一声,猛地闭上眼,双手死死抠住身下锦被,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惨白。
幻觉消失,但那绝望的影像和脖颈间无形的绳索却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缠绕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