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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被折断的翅膀(4)(1 / 2)

当保罗·伽里卜大主教代侄子求娶赛勒玛时,法里斯老人只得用深深的沉默和灼热的泪水作答。当父亲要送别女儿时,即使女儿要嫁到邻居家或应选入皇宫,哪位父亲能不难过?当自然规律要一位男子同自己的女儿分别时,而那女儿是他自幼逗着她玩,继之教育、培养她成为妙龄少女,后来长大成朝夕相依为命的大姑娘,现在却要与他分别了,他的内心深处怎会不难过得颤抖战栗呢?对于父母亲来说,女儿出嫁的欢乐类似于儿子娶媳,只不过是后者给家庭增加了一个新成员,而前者则使家庭减少了一个亲密的老成员。法里斯老人被迫答应了大主教的要求,强抑心中不悦情感,在大主教的旨意面前低下了头。老人家不但见过大主教的侄子曼苏尔贝克,而且常听人们谈起他来,深知其性情粗野、贪得无厌、道德败坏。可是,在叙利亚,哪个基督教徒能够反抗大主教,同时又能在信仰中受到保护呢?在东方,哪一个违背宗教领袖意愿的人能在人们当中受到尊重呢?与箭对抗的眼睛,怎能逃避被射瞎的命运?与剑搏斗的手臂,怎会不被斩断?即使老人家能够违抗保罗大主教的意愿,他能保证女儿的名声不遭猜疑与毁灭吗?女儿的名字能够不遭受众口舌的玷污吗?在狐狸看来,高悬的葡萄不都是酸的吗?

就这样,天命狠狠抓住了赛勒玛,将她作为一个低贱的奴隶卷入了不幸东方妇女的行列。就这样,一个高尚的灵魂刚刚展开圣洁的爱情翅膀,在月光胧明、百花溢香的天空中遨游之时,便落入了罗网。

在多数地方,父辈的大笔钱财往往是女儿不幸的起因。靠父亲辛勤努力、母亲精打细算填充起来的宽大金库,顷刻之间便会化为继承者心灵的黑暗狭窄牢笼。人们顶礼膜拜的伟大财神,瞬间会变成折磨灵魂、毁灭心神的可怕恶魔。赛勒玛像许多不幸的姑娘一样,成了父亲巨财和新郎贪婪的牺牲品。假若法里斯不是一个富翁,那么,赛勒玛今天也会像我们一样,快活地生活在阳光下。

一个星期过去了。赛勒玛的爱总是陪伴着我:黄昏时,那真挚的爱在我的耳边吟唱幸福之歌;黎明时,那执着的爱将我唤醒,让我瞻望生活的意义和存在的秘密。那是神圣的爱,不知何为嫉妒,因为它无求于人;它不会使肉体感到痛苦,因为它在灵魂深处。那是一种强烈的爱慕之情,它会使心灵得到极大的满足。那是一种极度深刻的饥饿,它以知足填满人心。那是一种情感,它能使思念之情诞生,但却不激发思念之情。那是一种迷人心窍的蜃景,使我视大地为一片乐土,令我看人生是一场美梦。早晨,我行走在田野上,在大地的苏醒中看到了永生象征;我坐在海岸边,从大海波涛里听到了永恒歌声;我走在城市大街上,从行人的脸上和劳动者行动中看到了生活的美和繁荣的欢乐。

那是像幻影一样过去、像雾霭一样消失的日子,在我的心中留下的只有痛苦的记忆。那眼睛,我曾用它看过春令的美景和田野的苏醒,如今,它看到的只有暴风的愤怒和冬天的失望。那耳朵,我曾用它听到波涛的歌声,如今,它只能听到心灵深处的呻吟和深渊的号丧声。那心灵,曾是多么敬重人类的活力和兴盛的光荣,如今,它却只能感到贫困的不幸和堕落者的悲惨。谈情的日子多么甜润,说爱的岁月何其甘美!痛苦之夜多么苦涩、何其可怕啊!

周末的黄昏时分,我的心灵沉醉在情感的美酒之中,于是向赛勒玛的家走去。她的家宅是美所建造、爱所崇拜的圣殿,为的是让心灵在那里顶礼膜拜,虔诚祈祷。当我行至那座寂静的花园时,我感到有一种力量在吸引着我,将我带出这个世界,让我缓慢地接近一个没有争斗的神奇天地。我只觉得自己就像一位苏菲派教徒,被天引向幻梦境界,我忽然发现自己行进在相互交织的树木与互相拥抱的鲜花之间。当我行至宅门口时,抬头一看,只见赛勒玛坐在素馨花树荫下的那张长椅上,那正是一周之前,在神灵选定的夜晚,我俩同坐的地方,是我的幸福的开端,也是我的不幸的源头。我默不作声地走近她,她纹丝不动、一声不响,仿佛她在我到来之前,就已经知道我要来。我在她身旁坐下来,她朝我的眼睛凝视片刻,深深长叹了一口气,然后把目光转向遥远的晚霞,那里正是夜首与日尾相互嬉戏的地方。一阵将我们的心灵纳入无形灵魂行列的神秘寂静过后,赛勒玛把脸转向我,伸出冰冷、颤抖的手拉住我的手,用类似于饥饿得说不出话来的人的呻吟似的声音说:

“朋友,你瞧瞧我的脸,好好地瞧一瞧,细细地看一看,读一读你想用语言了解的关于我的一切情况吧……亲爱的,你看看我的脸……哥哥,你好好瞧一瞧吧!”

我瞧着她的脸,久久地注视了一番,发现几天前她那还像口一样微笑和像燕子翅膀扇动的眼睛已经凹陷下去,而且呆滞僵死,蒙上了一层痛苦、忧虑的阴影;她那昨天还像高高兴兴接受太阳神亲吻的白百合花瓣似的皮肤已经枯黄,盖上了一层绝望的面纱;她的双唇本来像延命**,甜汁四溢,如今已经干枯,活像秋风下留在枝头上瑟瑟抖动的两片玫瑰;她的脖颈原先像象牙柱子一样挺立着,如今已经向前弯曲,仿佛再也无力承受头脑里的沉重负担。

我看到了赛勒玛脸上的这些令人痛苦的变化,但所有这些在我看来不过是薄云遮月,使月亮显得更加美丽、壮观、庄严。脸上所透露出来的精神深处的秘密,无论其令人多么痛苦难过,都会使面容更加妩媚、甜润;而那些默不作声,不肯吐露内心隐情和秘密的面孔,无论其线条多么流畅,五官如何端正,也谈不上什么美丽。酒杯只有晶莹透明,全呈美酒色泽,才能吸引我们的双唇。那天黄昏,赛勒玛正像一只盛满纯酒的杯子,生活的苦汁与心灵的甘甜相互掺杂在酒之中。赛勒玛在不知不觉中演示了东方妇女的生活:刚告别父亲的家,便使自己的脖颈套在了粗鲁丈夫的枷锁之下;才离开慈祥母亲的怀抱,就生活在残暴婆母的奴役之中。

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赛勒玛的面孔,静听着她那断断续续的呼吸声,默默地思考着,和她一起感到痛苦,为她感到难过。我终于感到时间停下了脚步,万物被遮挡起来,渐而消失,只看见两只大眼睛在凝神注视着我的内心世界,只觉得我双手捧着的那只冰冷的手在不住地颤抖,直到赛勒玛平静,听到她那从容的话音时,我才从这种昏迷中苏醒过来。她说:

“来吧,朋友,我们现在谈谈吧!趁未来还没有把艰难险阻加在我们的头上,让我们描绘、勾勒一下我们的未来吧!我父亲已到那个将成为我终身伴侣的男人家去了。上天选定的导致我出生的男人去见大地注定的成为主宰我的末日的男子去了。就在本城的中心,伴我度过青春时代的老人正在会见将伴我度过其余岁月的青年。今天夜里,父亲与未婚夫商定结婚日期;无论那一天多么遥远,终将是很近的。这个时刻是多么奇异,它的影响又是何等强烈!上星期的今夜,就在这素馨花树荫下,爱神第一次拥抱了我的灵魂;也在同一时刻,天命在保罗·伽里卜大主教宅里,写下了我未来故事的第一句话。此时此刻,我父亲和我的未婚夫正在编织我的结婚花环。我看见你坐在我的身边,我感觉得到你的心潮在我的周围波涌起伏,像一只干渴的鸟儿,拍翅盘旋在一条可怕的饥饿毒蛇把守着的清泉上空。这一夜是多么重要,其奥秘又是何等深刻!”

在我的想象中,绝望就像漆黑的魔影,狠狠地掐住了我们爱情的喉咙,一心将之扼死在童年之中。我回答她说:

“这只鸟将一直盘飞在清泉上空,不是渴得坠地而死,就是被可怕的毒蛇扑住,并被撕烂吞食。”

赛勒玛激动不已,话音像银弦一样颤动着说:

“不,不,我的朋友,还是让鸟儿活着,让这只夜莺一直唱到夜幕垂降,直到春天过去,世界毁灭,时光衰竭。你不要让它哑口,因为它的声音能使我复活;不要让它的翅膀停止拍击,因为羽翼的沙沙响声能驱散我心中的雾霭。”

我叹息着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