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木之都(1 / 2)

织田作之助

我走下石阶,心想以后再也不会上上下下爬这道坡了。甜美的青春记忆终结了,新的现实转身出现在我面前。

人们都说大阪是无树之都,但我幼时的记忆,却不可思议地都与树有关。

像是生国魂境内,传说中有蛇神栖息、恐怖得教人不敢靠近的老樟树;落入北向八幡境内的莲池时,我用来晒湿衣物的银杏树;中寺町寺院内供蝉隐匿的老松树;让源圣寺坂及口绳坂一片绿油油的树林——我并非在无树的都市长大。至少对我而言,大阪绝非无树之都。

只要试着站在千日前一带视野良好的建筑物上,往遥远的东方望去,或者由北而南依序去高津的高地、生玉的高地、夕阳丘的高地看看,就会发现从几百年前就静静生长在大阪的苍翠绿树,仍在布满烟雾尘埃的污浊空气中挺立。

这里是俗称上町的一角。在上町长大的我们,都把去船场、岛之内、千日前一带称为“下山”。其实这所谓的上町并非与俗称的下町意思相对,只是因为小镇位于高地上,所以称为上町,在意义与目的上都不若东京人将高地称为山手。这些高地小镇围绕着寺院诞生,镇上拥有人人都说“何不登高屋一望”的高津宫遗迹,镇的品位自然以历史悠久、传统为尊,高贵得令人哑然,事实上我所听到的也确实如此,但是像高津表门筋、生玉的马场先、中寺町的河太郎横町等小镇,比起以前的元禄年间,都已经弥漫着大阪町人自由的下町风气了。上町的我们是被当作下町的孩子教育长大的。

巷弄多——代表这是个穷人多的小镇,同时坡道也多。身为高山小城镇这是理所当然的。所谓“下山”,就是沿着坡道往西向下。在那么多坡道中,地藏坂、源圣寺坂、爱染坂、口绳坂……光是写下坡道名,我的心就因为怀念而激动,尤其口绳坂最教我难忘。

口绳在大阪指的是蛇。如同大家所想象的,口绳坂是一条如蛇般弯弯扭扭。在树林间蜿蜒而上的古老石阶坡道。据我所闻,若叫蛇坂,印象不好,称作口绳坂,更有情调也更富韵味。拜这个名字所赐,它成了我脑海中最先浮现的大阪坡道,但年少时的我并未注意到口绳坂这个名称的含意,反而是人们将登上那条坡道后的高地称作夕阳丘,而那一带的小镇也位于夕阳丘上,更令我怀念淡淡的青春。夕阳丘似乎是自古就有的名字。会不会是以前从这高地向西遥望,能看见夕阳在海浪下西沉的缘故呢?应该是藤原家隆吧,在他于这座高地上吟唱“不知何缘,留宿难波,望夕阳隐没浪涛”时,我想人们就已经约定俗成称之为夕阳丘了。不过年少如我,对这样的故事渊源根本毫不知悉,只知道口绳坂山腰的夕阳丘女校,令年少时多愁善感的心悄悄燃烧了起来。尚未傍晚我便爬上坡,伫立在那儿,脸蛋因为望着爬上坡来的制服身影,像沐浴在夕阳下似的羞得通红,如今想来真是怀念。

那时我在一间位于高津宫遗址的中学读书。不过,自从中学毕业后进入京都的高中就读,我的青春便从这座小镇转移到了吉田。就连小时候令我流连忘返的驹池夜市与榎夜市,在偶尔才回老家的高中生眼中,也只不过是十年如一日老旧拉门般的无聊风景罢了。不久后,我在就读高中时失去了父母,将无人的家收拾完毕后,我与这座成城镇已经几乎不再来往。孑然一身的境遇,使我过惯了漂泊无依的生活,故乡的小镇便从我脑中消失了。之后我曾在几个作品中描绘这座小镇,但都明显带着奇幻感,称不上是在画现实中的场景。以虚构的方式作画,并未让懒惰的我提起劲来造访现实中的那座小镇。

不过,去年初春,倒是发生了一件我必须去户籍地区公所办的事。要去区公所,就得经过那所小镇。暌违十年,终于有机会再次走访,令我多少有些感怀。我脑中虽然闪过该爬哪道坡去那城镇的念头,脚却自然迈向口绳坂。然而,夕阳丘女校不知是否迁到别处去了,校门口挂着“青年孰堂”的牌子。过去还在读中学的我曾一度钻过这禁忌的校门。当时夕阳女校创立了笼球社,请我们派指导选手过去。这是以前傻不愣登的旧事了。我的中学在笼球界的地位,就跟当时和歌山中学在中学棒球界的地位相仿。我虽然才刚加入笼球社第四天,但还是恬不知耻地跟在指导选手后头一起过去,穿过了夕阳丘的校门。在接受指导的学生中,恰巧有一名我认识她但她不认识我,名叫冰原的美少女,害我措手不及。冰原见人称指导选手的我,比接受指导的少女们球投得更烂,不晓得做何感想。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笼球社,也没再穿过那校门了。我回忆着这件往事,爬上山坡。

登上坡顶后有条小巷,穿过小巷向南拐,就是四天王寺,朝北转则是生国魂神社。连接了神社与佛阁的这条路上,有一间弥漫着如霉味般传统气味的佛像店,店前刻着“作家”两字的浮雕广告牌,依旧故我的与这儿如此般配,这近乎没变到不可思议的小镇,连在暌违十年的我眼中都找不着差异。往北转朝河太郎町的方向前进的路上,寺院、民房、树木都如往昔般立在原地,城镇的样貌与过去相比一点都没变,这虽然令我高兴,却也发现家家户户的屋顶似乎低了许多,令我有种走在虚构城镇中的错觉。但这只是因为我的身高已经不再像从前一样了吧。

木屐店旁是药局,药局旁是澡堂,澡堂旁是理发厅,理发厅旁是佛坛,佛坛旁是制桶行,制桶行旁是名牌店,名牌店旁是……过去一看,我心里哦了声,书店已经不在了。

这里原本有家叫善书堂的书店。身为《少年俱乐部》与《蚁之塔》的忠实读者,每当这些杂志发售日将近,热爱投稿的我就会一天跑两三趟到这间书店,想知道我投的笑话是否印成了铅字。善书堂有卖二手书也有租书,还有立川文库。身为寻常小学六年级生的我,之所以读国木田独步的《正直者》、森田草平的《煤烟》、有岛武郎的《该隐的末裔》等书废寝忘食,而差点进不了中学,就是因为成天泡在这书柜前的缘故。

这间善书堂如今已不在了。老板是个大鼻子的人,我站在如今悬挂着“矢野名曲堂”招牌的善书堂屋檐前,回忆着每次来卖二手书时,总是很在意他的大鼻子。隔壁名牌店的老人,停下他三十年如一日写着名牌的手,转动眼珠看着我。我记得这张长满疣的脸,我想向他打招呼,朝他靠近,但老人并未发现我,接着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将眼镜摘下,转身进屋里去了。我不晓得该如何面对这空****的感觉,灵机一动不如进矢野名曲堂看看。距离到区公所办事的时刻,还有一些空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