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口安吾
人除了工作之外,享受也是其生活目的之一,这样想是理所应当之事。
朝日周刊中收录了戒酒药双硫仑实验者的话,但却并无立竿见影之功效。所有中毒之人如果本人没有欲治愈的意志则徒劳无益,就我自己的经验来看,有这样的感受,似乎有人在停服双硫仑药后,又开始饮酒,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只有内心具有戒酒意志力的人即便不服药也能把酒戒掉吗?
然而,我从双硫仑实验事例中意外得知,我虽然没有服用过戒酒药,但是从二十年前开始,经常会经历与服用了双硫仑后一样的症状。
大体上我并不是一个喜欢酒的味道之人。年轻的时候,是为了与学长、朋友们交往而醉酒,因为当时喜欢文学之人都喜欢在一起喝酒而融洽关系,偏巧与我饮酒的朋友们还都是擅长此道的人。牧野信一喝醉就会使坏,小林秀雄、河上彻太郎则是交际大家。还有像中原中也那样无酒不欢的人,我为了与他们交往需要勉强喝醉。实际上,我从那时候起一直是非常讨厌酒的味道之人。如今,专门为了睡眠,或时而想尝一尝做傻瓜的滋味,忍着讨厌的味道而饮酒。
饮酒期间,可以多少忘记其难喝的味道时,也是胃口感觉良好的时候。尚未喝到五勺,便觉酒气上涌,堵塞胸口,感觉很不舒服,已然连一滴酒喝不进去了。此时,脸会变得通红,而平时越喝越醉的时候,脸色却是苍白的。绝不能让脸变红,我的脸一发红,就连一滴酒也不能喝了,也是开始觉得恶心的时候。别人不知道这个情况,会说:“哟,你今天精神焕发,还应该能再多喝一点。”别说喝醉了,连一滴酒都不能喝了,只看到酒我就受不了啦,即使我再这样解释,谁不当真也是理所当然的啦。脸通红、不能再喝一滴酒、只看到酒就想吐,这种状态正是服用了双硫仑后饮酒时的状态。
我会成为这种状态是在空腹饮酒时或宿醉到第二天之后,不过,在流鼻涕的季节即冬季,是不可这样做的。我整个冬天都会患鼻炎,有时候一年四季会都会处于那种状态。鼻涕是绝对不能进入喉咙的。如果自己意识不到还好,一旦意识到,就不行了,开始想吐。据说在法国将鼻炎称为脑炎,我觉得这一说法更适合于我的症状。
那一期朝日周刊号上,高野六郎博士讲解了自己的不会发生宿醉的方法。这种方法是大口大口地喝水之后去刷牙,此时牙膏自然会有少许通过喉咙,在其刺激下,就会将胃中的东西全部吐出来。精通此行的学者喜欢用这种原始的方法,我对此会心一笑,因为我自己也碰巧使用过这种方法。我虽然与博士使用了相同的方法,但是对呕吐原理的解释却与高野博士不一样。我认为并非是牙膏的刺激作用,而是若张大嘴刷牙的话,其脸部的运动打开了鼻涕自然流向胃部的通道,这样鼻涕一落入胃中,则会突然引发呕吐。这一点也并不能说判断是完全正确的。充其量是我自己对引起呕吐的原因有如此感觉的一种模糊认识而已。
据说双硫仑在体内与酒精一结合,会有一种名叫乙醛的有戒酒作用的物质开始积聚,阻碍新陈代谢,脸就会变得通红、流汗,导致体内连一滴酒都接收不了。
那么,我是什么情况呢?难道我是属于一感到胃口发沉、鼻涕流入,则体内会自然而然地积聚乙醛的体质吗?我实在是对鼻涕束手无策,多次向神经科的医生诉说过这种情况,该医生请耳鼻科的专家给我看病,可是无论如何诊断,得出的结论是什么病都没有。然而,就我所知,我的朋友中间,与我同样因鼻涕而一饮酒就想吐而烦恼者现在还有两三个人,我无论如何也不能释怀这个非常棘手的鼻涕问题,谁是耳鼻科的专家,有没有在这方面有丰富的临床经验的医生呢?
鼻涕对我来说是百病之源,为什么这样说呢?我只要不能饮酒,则无法入睡,自然而然地无法统一心神,无法持续长时间地集中注意力,引起各种各样的不正常状况。因此,对我来说,每年的十二月、一月、二月是最难过的时间,工作进展不顺利,非常想出去流浪,反复无常而脾气急躁,感到连自己也无法控制。
怎样才能在胃里安放一定量的酒精呢?这是我每天都在想的愿望。在想喝的时候即可喝醉去睡觉该有多好。然而,我一闻到酒味即厌恶得不得了,经常改变酒的品种,设法不要刺激到鼻子,却还是不行。最后我换了酒桌,到其他人那里去喝。于是,有时候心情非常好却出乎意料地喝得酩酊大醉,有时候却越喝越喝不醉。总而言之,不能去外面饮酒,会加速胃功能的衰弱。早晨吃进去的食物,过了十二个小时,到了深夜,还是不消化,照原样停留在胃里,一吐的话,会原物吐出来。即使如此,我还是要喝酒,依靠酒精能入睡就好。酒这种东西与安眠药相比,到底有多健康,我也不知道。
对我来说,即使不喝双硫仑,似乎也经常体会到相同药效的作用。我所需要的是与双硫仑相反的东西,那就是能够使我享用美酒,心情舒畅地尽早能喝醉的东西。
我并不认为酒这种东西对人生是有害的。不过,缺乏供丈夫饮酒用的生活费的例子也许较多而已。然而,那只是酒之罪吗?总之,这个是否应该考察一下呢?
是否应认为众人均可以在晚上小酌是理所当然的生活水平呢?与收入相比,酒的价格是昂贵的,不只是欲饮酒之人的罪吧?我们应当更同情、重视人们的这种消遣与快乐。如果没有增加收入的办法,设法将酒制造得更便宜一些也是一种方法。
我认为与其生产戒酒的药,发明一种饮用少量的酒即可享受醉倒的快乐的药更合乎常理。与其禁绝某物,不如合理利用该事物来丰富人们的生活,向着这个方向发展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我的酒是安眠药的替代品,是做好难喝的思想准备而喝的,所以并不是消遣、愉悦的东西。对于我来说,睡觉远比饮酒更快乐。
然而,到工作的闲暇时间,睡一会儿觉也不打紧时,反而睡不着。却在最忙的时候,非常想睡觉。大概是精神上出了问题,到了不管怎样也得在此两三个晚上彻夜工作,否则杂志社会陷入困境的关键时刻,明显会感觉到想睡觉。啊,我想如果这时候入睡的话,一定会睡得非常舒服。有时候我会就地滚倒,不必借助一滴酒的力量即可入睡。
不能睡觉的时候却贪睡,那种快乐是应我近年来最爱的朋友。只有到了不能睡觉的时候,实在是无可阻挡,在紧要关头极限的睡眠,丝毫也感觉不到睡眠的空虚。这是一种从天下降下来的妙趣。我小时候曾在考试学习的关键时刻,有过同样的睡眠。然而,小时候比起那种睡眠的快乐,不如活蹦乱跳地玩耍更快乐,并不喜欢与睡眠亲近。这也许是理所当然的。认为这种睡眠是什么都比不上的亲密的朋友似乎并不是一件值得庆贺之事,有时候我会痛感这样的愚蠢。
大概没有人能够忍受酒池肉林那样的生活。尼禄有时受到诗人的喜爱,那是因为他背后的那颗阴暗的永不满足的灵魂。日本有点像暴君的是秀次。他的一生几乎没有什么光明,他越喝酒心情越郁闷,似乎他一生中每日里都是在愤怒与悔恨中度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