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石头的厮磨(1 / 2)

中国人对于石头的感情久远而又亲近。在没有生命、没有人类以前,地球上先有石头。人类开始生活,利用它为工具,是为石器时代。大约人们发现它最硬,可用之攻其他物件,便制出石斧、石刀、石犁。就是不做加工,投石击兽也是很好的工具。等到人类有了文字后,需要记载,需要传世,又发现此物最经风雨,于是有了石碑,有了摩崖石刻,有了墓碑墓志。只是刻字达意还不满足,又有了石刻的图画、人像、佛像,直到大型石窟。

这冰冷的石头就这样与人类携手进入文明时代。历史在走,人情、文化、风俗在变,这载有人类印痕的石头却静静地躺在那里。它为我们存了一份真情、真貌,不管我们走得多远,你一回头总能看到它深情的身影,就像一位母亲站在山头,目送远行的儿子,总会让我们从心底泛出一种崇高、一缕温馨。

人们喜欢将附着了人性的石头叫石文化,这种文化之石又可分两类。一类是人们在自然界搜集到的原始石块,不需任何加工。因其形、其色、其纹酷像某物、某景、某意,暗合了人的情趣,所谓奇石是也。这叫玩石、赏石,以天工为主。还有一类是人们取石为料,于其上或凿、或刻、或雕、或画,只将石作为一种记录文明、传承文化、寄托思想情感的载体。这叫用石,以人工为主。这也是一种石文化,石头与人合作的文化。我们这里说的是后一种。

石头与人的合作,首先是帮助人生存。你随便走到哪一个小山村,都会有一块石头向你讲述生产力发展的故事。

去年夏天我到晋冀之交的娘子关去,想不到在这太行之巅有一股水量极大的山泉,而山泉之上是一盘盘正在工作着的石碾。尽管历史已进入二十一世纪,头上飞过高压线,路边疾驰着大型载重车,这石碾还是不慌不忙地转着。碾盘上正将当地的一种野生灌木磨碎,准备出口海外,据说是化工原料。

我看着这古老的石碾和它缓缓的姿态,深感历史的沧桑。毋庸讳言,人类就是从山林水边,从石头洞穴里走出来的。人之初,除了两只刚刚进化的手,一无所有。低头饮一口山泉,伸手拾一块石头,掷出去击打猎物,就这样生存。人们的生活水平总是和生产力水平一致的,石器是人类的第一个生产力平台。

随着人类的进步,石头也越来越多地渗透到生活中的角角落落。可以说衣食住行,没有一样能离开它。在儿时的记忆里就有河边的石窑洞、石板路,还有河边的洗衣石、院里的捶布石,大到石柱石础,小到石钵石碗,甚至还有可以装在口袋里的石火镰。但印象最深的是山村的石碾石磨。

石碾子是用来加工米的,一般在院外露天处。你看半山坡上、老槐树下,一排土窑洞,窗棂上挂着一串红辣椒、几串黄玉米。一盘石碾,一头小毛驴遮着眼罩,在碾道上无休止地走着圈子。石磨一般专有磨坊,大约因为是加工面粉,怕风和土,卫生条件就尽量讲究些。

民以食为天,这第一需要的米面就这样从两块石头的摩擦挤压中生产出来,支撑着一代又一代人的生命。其实,在这之前还有几道工序,春天未播种前,要用石磙子将地里的土坷垃压碎,叫磨地。庄稼从地里收到场上后,要用石碌碡进行脱粒,叫碾场。小时最开心的游戏就是在柔软的麦草上,跟在碌碡后面翻跟斗。

前几天到京郊的一个村里去,意外地碰到一个久违了的碌碡,它被弃在路旁,半个身子陷在淤泥里,我不禁驻足良久,黯然神伤。我又想起一次在山区的朋友家吃年夜饭,那菜、那粥、那馍,都分外的香。老农解释说:“因为是石头缝里长出来的粮食,又是石磨磨出来的面,土里长的就比电磨加工的要香。”我确信这一点,大部分城里人是没有享过这个福的。当人们将石器送到历史博物馆时,我们也就失去了最初从它那里获得的那一份纯情和那一种享受。正如你盼着快点长大,你也就失去了儿时的无忧和天真。

生产力的发展变化,在石头上所体现的最好标志,就是一块石头由加工其他产品的工具,变成被其他工具加工的产品。二十年前,我第一次到福建出差,很惊异路两边的电线杆竟是一根根的石条,面对这些从石地层里切挖出来的“产品”,真是不可思议。

又十年后我到绍兴,当地人说有个东湖你一定要看。我去后大吃一惊,这确实是个湖,碧波**漾,游船如梭,湖岸上数峰耸立,直逼云天。但是待我扶着危栏,蜿蜒而上到达山顶时,才知道这里原来并不是湖,而是一处石山。当年秦始皇统一天下后,全国遍修驿道,需要大量石条,这里就成了一个采石场。现在的山峰正是采石工地上留下的“界桩”。看来当时是包工到户,一家人采一段,那“界桩”立如剑,薄如纸,是两家采石时留下的分界线,有的地方已经洞穿成一个大窗户。刚才看到的湖面,是采过石后的大坑,一根一根石条就这样从石山的肚子里、脚跟下抽出来。“沧海变桑田”是指大自然的伟力,这时我更感悟到人的伟力,是人硬将这一座座石山切掉,将石窝掏尽,泉涌雨注,就成湖成海了。

后来我又参观了绍兴的柯岩风景区,那也是一个古采石场。不过不是湖,而是一片稻田,如今已成了公园。园中也有当年采石留下的“界桩”,是一柱傲立独秀的巨石,高近百米,石顶还傲立着一株苍劲的古松。可知当年的石工就从那个制高点,一刀一刀像切年糕一样将石山切剁下来。这些石料都去做了铺路的石板或宫殿的石柱。我们的祖先就是这样以血肉之手,以最原始的工具在石缝里拼生活啊。

前不久我看过一个现代化的石料厂,是从意大利进口的设备,将一块块如写字台大小的石头固定在机座上,上面有七把锯片同时拉下,那比铁还硬的花岗岩就像木头一样被锯成薄如书本、大如桌面的石片。石屑飞溅,一如木渣落地。流水线尽头磨洗出来的成品花色各样,光可照人,将送到豪华宾馆去派上用场。远看料场上摆放着的石头,茫茫一片,像一群正在等待屠宰加工的牛羊,我一时倒心软起来,这就是数千年前用来修金字塔、修长城、建城堡的坚不可摧的石头吗?

经济学上说,生产力是人类改造世界的能力,它包括人、工具和劳动对象。这石头居然三居其二,你不能小看它对人类发展的贡献。

石头给人情感上的印象是冰冷生硬,有谁没有事会去抚摸或拥抱一块冰冷的石头呢?但正如地球北端有一个国家名冰岛,那终年被冰雪覆盖着的国土下却时时冒出温泉,喷发火山。这冰冷的石头里却蕴藏着激**的风云和热烈的思想。

我第一次从石头上读政治,是一九九四年一月初到桂林时。谁都知道,桂林是个山水绝佳之地,我也是本着这份心情去寄情自然、赏心娱性的。当游至龙隐崖时,主人向我介绍一块摩崖石刻,因文字仰刻在洞顶,虽经九百年[1],却得以逃脱人祸、水患。细读才知是有名的《元祐党籍碑》。说是碑,实际上就是一个黑名单。在这明媚的湖光山色中猛见这段历史公案,不由心头一紧,身子一下落入历史的枯井。

这碑的书写者是在中国历史上可入选奸臣之最的蔡京。宋朝自赵匡胤夺权得位之后,跌跌撞撞共三百二十年[2],好像就没有干出什么光荣的大业,倒是演绎了一部忠奸交织图,并且大都是奸胜于忠。宋神宗年间国力贫弱,日子实在混不下去了,朝廷便起用新党王安石来变法。神宗死后,改年号元祐,反对变法的旧党得势。等到宋徽宗即位,新党势力又抬头。蔡京正在这时得宠,他便借机将自己的政敌统统打入旧党名单,名为元祐

奸党。并且于崇宁四年(一一○五年)讨得皇帝旨,亲自书写成碑,遍立全国各地,要他们永世不得翻身。把黑名单刻在石头上,这是蔡京的发明。

在这块黑硬阴冷的石刻前,我不禁毛骨悚然。细读碑文,黑名单共三百零九人,其中有许多名人大家,如司马光、文彦博、苏东坡、秦观、黄庭坚等。这些人不说政见政绩,就说他们的诗书文章,也都是一代巨星。蔡本人也算是个大文人,书与画亦很出色,当初他就是靠着这个才得以接近徽宗。但他一旦由文而政,大权在手,整起人来却如此心狠,更难得他在政治斗争中又很会使用石头这个工具。当初中国猿人刚学会以石击兽猎食求生时,万没有想到几十万年后的政坛官僚会以石来上悦君王、下制政敌。

更难得这蔡京上下两手都得纯熟。当他要取悦君王,以求进身时,用的是天然无字之石。蔡京经仔细观察,发现宋徽宗极好玩石,他就让心腹在南方不惜代价,广搜奇石。为求一石跋山涉水,挖坟掘墓,拆人庭院。有大石运京不便,沿途就征用民船,拆桥毁路,这便是历史上有名的“花石纲”之祸。这事连徽宗也觉得有点心虚,蔡京就说:“陛下要的都是山野之物,是没有人要的东西,有何不可?”真会给主子找台阶下。当他要对付政敌时,用的是有字的石头。他看中了石头的经久耐磨,要刻书其上,让政敌万世不得翻身。不想后人又将此碑重刻,以作为历史的反面教员。

因为有了这次由石悟史的经历,以后我就留意石头上的野史。

封建时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石头当然首先要为皇家服务。中国历史上文治武功较突出的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明太祖、清康熙乾隆七位名君,除汉武、宋祖外,我见过他们其余五人留下的石头。今泰山脚下的岱庙里有秦始皇二十八年东巡时的刻石,北宋时还有一百三十六字,现只剩下九个字了。现太原晋祠存有唐太宗李世民亲笔书的一块《记功铭》,四面为文。我得一拓片,展开有一面墙之大,甚是壮观。那个乞丐出身的朱元璋很有意思,他与陈友谅大战于鄱阳湖,正不分上下时,得一疯人周颠指点而胜,朱得江山后亲自撰文,在鄱阳湖边的庐山最高处为之立碑,现在御碑亭成了庐山的一个重要景点。康熙、乾隆的御制诗文极多,这是世人皆知的。中国几乎任何一处著名的风景点或庙宇里都能看到他们的碑刻,但大多是“到此一游”之类。

石头记事,确实可以千古不朽,于是就生出另一面的故事,有钱有势的就想尽量刻大石,多刻石。但是如果你的名和事不配这个不朽,不配流芳百世呢?那就适得其反,留下了一份尴尬,又为历史平添了一点笑话。这石愈大,就尴尬愈大,笑话愈大。山东青州有一座云门山,石壁上刻有一巨大的寿字,就是一米七八的小伙子,也没有寿下的“寸”字高。游人在山下,仰首就可看到。原来当年这里曾是朱元璋的后代衡王的封地,他在嘉靖三十九年为筹办自己的祝寿庆典,特意搞了这么一个“寿”字工程。但是如今除了山上的寿字和山下孤零零的一个空牌楼,衡王府连只砖片瓦也找不到了。衡王这个人如不专门查史,也是没人知道。寿字倒是长寿至今,那是因为它的书法价值和旅游的用途,衡王却一点光也沾不了。

河北正定去年才出土的一块残碑,也是对立碑人的最大讽刺。这碑我们现在已不能称之为碑了,因为它已断为三截。但是大得出奇,只驮碑的赑屃就比一辆小汽车还大,这是目前国内多处碑林中未曾见过的巨制。奇怪的是,如此辉煌的记功碑既不是出自大汉盛唐,也不是出于宋元明清,据查它出自中国历史上一个短暂纷乱的小王朝——五代时的后晋。从碑身可以看出字迹清晰,石色未经风雨洗磨,碑立好不久便入土为安了,而且碑文中所有涉及碑主人的名字多处都被剔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