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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苦强求到头终是病,劝和尚守仁归正途(2 / 2)

有句话叫作茧自缚,如今的蔡老道真成了“作茧自缚”了。他愁眉苦脸想了半天:“按说你我有缘,应该说几句话给你听。可王大人如今一脸官相,满身贵气,贫道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又低头沉吟半晌,“这样吧,我推荐一个人给你认识:列仙峰旁有个‘毛儿洞’,洞里住着一位‘九柏老人’,你去找他,如果有缘得见,也许对你有帮助。”

听老道士引荐一位异人给自己认识,守仁打从心里笑出声来,赶忙连声称谢,又说:“在下还想和道长盘桓几日。”

“我住在玉清宫,等你从山里回来,可以来找我。”说到这儿,蔡蓬头仔细看了看守仁的脸色,“我看你脸色不好,似乎中气不足。咱们是旧识,有句话说给你听:‘天之道,损有余而益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益有余。’要知道保养,多处静,少动心思,切忌‘以不足济有余’。”

道士这话说得对。

王守仁自幼生得单薄,身体一直不太好。听蔡蓬头说到这儿,忙问:“依道长之见,在下该如何养命?”

蔡老道微微一笑:“‘养命’谈不到,只是取个‘静’字,少些烦扰吧。贫道今天送你三句话,你记着:‘多学无用,多言无益,多劳无功。’”

当年孔夫子周游列国,颠沛流离,曾有隐士劝他归隐,还有一位“楚狂接舆”狂歌当哭,大呼:“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怠而。”劝孔子退一步,别再受这“知其不可为而为”的苦。然而孔夫子不听隐士们的劝。

今天蔡老道用“多学无用,多言无益,多劳无功”来劝王守仁,因为这道士看出王守仁耿介忠直,猜到他一生为官命运多舛,所以用这些话来劝他。可惜,王守仁也像当年的孔夫子,根本不听劝!后半辈子,他把老道士说的三项忌讳全都犯了。

说到底,人生道路都是自己走,谁也劝不得谁。

别了蔡蓬头,守仁赶紧向当地人打听“毛儿洞”,结果被问到的人没有一个听说过这个地名。又问“九柏老人”,也只有一两个人隐约知道山里似乎有这么个人,但具体在哪儿谁也说不上来。

守仁是个极有勇气的人,也不管“毛儿洞”在哪儿,先上山再说!可是到了山上再打听,还是没人知道。就这么足足转了两天,问了不知多少人,好不容易有个山民告诉他,荒崖顶上有个无名石洞,洞里住着个“疯子”,吃野果、喝泉水,几年没下过山。

“可那里的山路难走得很,好几处都是断崖绝壁,一个人上去太危险。”

听说山里真有异人,守仁乐坏了,哪管什么危险。细问了方向路径,就一个人往山顶攀爬而去。

结果这条山路比人家说的还要难走。

根本就没什么路,到处是孤岩险径,荆棘遍地,野树丛生,守仁咬着牙拼着命往山上爬,身上的衣服被乱树枝子剐得稀烂,手上脸上被树条荆棘划出一道道血印子,整整爬了半天,到中午,总算在半山腰露出一片平地,山壁上有个不大的石洞。上前一看,里面黑乎乎的,隐约看见一个人睡在草堆上,鼾声如雷。

守仁进了山洞,借着昏暗的光线细看,见这位“异人”身材瘦小,蓬头垢面,身上裹着一件又脏又破的蓝布袍子,下边露出两只光脚,一张脸上满是乱蓬蓬的胡须,几乎看不出长什么模样。但须发乌黑,似乎年纪并不大,实在不知他是不是蔡蓬头说的“九柏老人”。

守仁知道自己要拜访的是前辈高人,丝毫不敢失礼,就在一旁坐下等着他醒来。等了好久,大胡子仍然睡得很熟。守仁没耐心了,走上去想把他叫醒,又觉得不合适,忽然童心一起,伸手在大胡子的脚心上轻轻摩挲了几下。

大胡子身子一动,醒了过来,见守仁坐在一边,好像吓了一跳,呼地坐起身来喝道:“什么人,想偷老子的东西吗?”

一句话把守仁说笑了。

嗐!就这位老兄,浑身上下有什么东西可偷?

见守仁笑着不吱声,大胡子又问:“你怎么上这儿来的?”

“是蔡蓬头蔡道长让我来的。”

大胡子似乎根本没听过蔡蓬头的名字:“你少拿瞎话骗我!什么狗屁道长!我看你就是来偷东西的!”

看大胡子的架势还真像个疯子,守仁也就顺着他的口气说:“我就是来偷东西的。”

“就知道你是贼!”大胡子指着守仁的鼻子吼道,“天下读书人个个都是贼!”

看着大胡子这个浑不讲理的劲儿,守仁也不知这家伙是真疯还是假疯,笑着说:“天下读书人不至于都是贼吧?”

听了这话,大胡子把脸一仰,半天不说话,也不知是在想事,还是不愿意理人。

面对这么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家伙,守仁也不知如何对付,干脆来个“以静制静”,自己也不说话,瞪着眼等着。

好半晌,大胡子忽然说:“也不都是贼,我有两个吃闲饭的徒弟周濂溪、程明道,是两个好秀才。”

好家伙!周濂溪、程明道……

周濂溪名敦颐,是儒家理学一派的开山鼻祖。程明道即程颢,是周敦颐的弟子,也是一位鼎鼎有名的大儒。这两位老前辈都是北宋年间的古人了,连朱熹老夫子都是他们的后学晚辈。想不到在这个疯疯癫癫的大胡子嘴里,两位几百年前的大学问家倒变成了他的“徒弟”……

王守仁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这次进山来访的不是一般角色,对大胡子的话格外留意。这一留意就品出来了,大胡子这几句话明着是胡扯,暗中似有所指。

春秋末年孔子创立儒家学说,战国初年被孟子发扬光大。其后儒学遭遇了几次打击,一是战国末年的赵国人荀况立下学说,假“儒学”之名,行“法家”之术;二是秦始皇焚书坑儒,用暴力镇压儒家学说;三是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罢去的是“百家争鸣”的大好局面,独尊的却不是孔孟儒学,而是荀况所立的“儒术”。后来的皇帝又依着汉武帝的巧妙主意,不断给儒学定纲常、设框框,几百年搞下来,“孔孟儒学”早已面目全非。

这时候就出了北宋大儒周濂溪、程明道,一心要寻求“孔孟儒学”的本来面目。花了偌大功夫,也取得不少成就。可这些大儒取得的成就越大,就越惹皇帝讨厌,最后功亏一篑,在北宋年间曾经生机勃勃的“理学”,到南宋,又回到“纲常”那个旧框框里去了。

现在大胡子说周、程二位是“两个好秀才”,难道是说……

不等守仁把事情想明白,大胡子忽然跳起身来喊叫:“都偷光了,我的银子都没了!我的金元宝也偷去了!这些贼!我不和你们一起,我到天上住着去!”疯言疯语,大步出了山洞,一头扎进树林里去了。

守仁正在体会大胡子话里的意思,哪想到他忽然来这么一下子!等反应过来已经追之不及。荒山野崖上到处是乱树荆棘,也看不到路径,在树棵子里乱转了半日,连大胡子的影子都不见,守仁无法可想,只好回到山洞里等着。可是足足等了一夜,大胡子再也没有回来。

看样子这位异人是不想和守仁见面了。

这些奇人隐士狂放莫测的脾性守仁也能理解几分。现在人家决意不肯见他,硬等下去也没意思,守仁只好先下山,到玉清宫去找蔡蓬头,想跟他请教一下。结果小道士告诉他:“你说的这个道士昨天出去云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