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弘治十七年又是个灾荒年,一连三个月,小半个中国没落过一滴雨水。眼看旱情越来越重,弘治皇帝朱祐樘慌了神儿,赶紧派内阁次辅、户部尚书兼谨身殿大学士李东阳到山东祭告孔庙,自己也在宫里设下法坛求雨,虽然沐浴斋戒诚心实意,可这雨水硬是一滴也求不下来。
雨水求不来,蒙古人倒不请自来了。鞑靼部骑兵又进犯长城,和明军一场血战,双方都伤亡惨重。
这天皇上下旨召内阁三位阁老到乾清宫东暖阁议事,内阁首辅、吏部尚书兼华盖殿大学士刘健和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谢迁先来了,次辅李东阳却迟迟未到。
刘健已是三朝老臣了。早年弘治皇帝做太子的时候刘健就在詹事府担任少詹事,那时候朱祐樘被万贵妃欺压,日子很不好过,刘健辅佐他多年,出谋划策,助他度过艰难时期,俩人的关系非同一般。朱祐樘做皇帝不久就命刘健入阁,弘治十一年又让刘健做了首辅大学士。
刘健是个冷面人,面容瘦削,目光严厉,不苟言笑。刚进翰林院的时候别人送他个外号叫“刘木头”。不过这个称呼早就没人提了,因为刘健做了辅臣以后,办起事来明决爽利、刚毅果断,朝廷里真没几个人能比得上。
谢迁是浙江余姚人,成化乙未科状元。他的晋升之路跟刘健差不多,也在詹事府做过左庶子、少詹事,是弘治皇上的近侍之臣,弘治八年入阁。
和刘健不同,谢迁是个笑面人,举止温文尔雅,对人亲切有礼,而且脑子极快,能言善辩,和严厉刚直的刘健、机智过人的李东阳在一块儿相得益彰,时人都说: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
眼看来得早了,李东阳还没到,皇上也还没召见,谢迁问刘健:“希贤,你估计今天皇上召咱们有什么事?”
刘健略一沉吟:“怕是个花大钱的事儿。”
其实皇上召内阁廷对,其用意下边的人都估摸出来了。只是做臣子的不敢随便揣测圣意,所以刘健也不愿意把话挑明。
刘健不愿意说,谢迁也猜得出来:“唉,明知道今年民生艰难,国库空虚,一边求着雨,一边还……”话音未落,兵部尚书刘大夏进来了。
刘大夏一来,皇上的意思就已经明白了。
原来这一年蒙古鞑靼部上书向朝廷求贡,朱祐樘下旨应允,想不到蒙古人耍了滑头,没有按时来贡,反而纠集重兵侵扰大同,在焦山一带和明军激战一场,双方都伤亡惨重,明军的墩军都指挥使郑瑀阵亡。
墩军,由边军里精选的锐卒组成,是长城防线上的精锐之师。指挥使郑瑀是一名骁勇的边将,立过不少战功,这次战死疆场,尸首竟被敌人夺去剁成了碎块儿!消息传到京城,弘治皇帝震怒。现在他召内阁和兵部会商,看样子是要对蒙古人展开讨伐了。
“要真是这个事,咱们可得劝。”谢迁问刘大夏,“时雍,你的意思呢?”
刘大夏是天顺三年进士出身,三朝老臣,年已七旬,在朝廷各部都任过职,受过陷害,蹲过诏狱,挨过廷杖,平过叛乱,治过黄河,当过都御史,人最聪明,办事能力极强。虽然担任兵部尚书的时间还不长,但兵部那些事儿他无不了然于胸。他说:“要想出塞讨伐,我看连京军带边军至少要出兵三万以上。可今年遭这么大的灾,全国各地的救济银至少要一两百万两,米要五六百万石,只怕国库掏空了都不够,边关上粮饷又不济。真要是派几万大兵出塞,粮草无处筹措,战马不够用,火器也不凑手,这一仗难打!”
谢迁摇摇头:“时局是什么样,大家心里都清楚。现在到处都在饿死人,国库里早就一两银子也不剩了。前些日子从浙江老家来了个亲戚,跟我说了:江南连着三年都发大水,苏北、淮扬、浙东全垮了!江南都是这样,北方更没法提了。我看西涯到了,也只有这几句话。”
刘健在一旁慢慢地说:“李西涯管着户部,银子的事只有他知道实数——也怪,怎么西涯到这会儿还没来?”
话音刚落,李东阳一挑门帘进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真有意思。谢迁笑道:“真巧,正说你呢。”他往李东阳脸上看了一眼,见他脸色灰暗,眉头紧锁,原本就有些土气的脸现在看起来更是倔头倔脑,那样子像是要找人吵架似的,忙问:“怎么了?身上不好?”
今天李东阳确实无精打采,听谢迁问候自己,也只是简单地回了一句“没事”。
“今天这事儿西涯怎么看?”
“皇上要出兵讨伐?”李东阳抬头把屋里三个人都看了一眼,知道自己猜得没错,就硬邦邦地来了句:“不能动兵!哪儿还有银子!”说完往椅子上一坐,低着头抄着手不吭声了。
眼看李东阳今天实在反常,谢迁有些不放心,刚要动问,司礼监秉笔太监王岳进来了:“皇上召几位老先生觐见。”
四位老臣进乾清宫东暖阁的时候,弘治皇帝正满面愁容坐着发呆。
朱祐樘是大明朝二百七十六年间出的唯一好脾气的皇帝。他的长相也和他的脾气一样,脸颊丰润,眉目清朗,鼻梁周正,下巴圆阔,目光柔和,语声低缓,神态谦和恬静,让人看着就有一种亲近感。
一个人什么脾气,和他早年过的什么日子大有关系。弘治皇帝能有这么一副难得的好脾气,就是因为他小的时候遭过大难,吃过大苦。
朱祐樘的父亲成化皇帝朱见深专宠万贵妃。这万贵妃早年生过一个孩子,却没养大,眼看自己年纪大了不能生育,就起了邪心陷害宫里的嫔妃。不管哪个妃子怀上孩子,都会被万贵妃迫害。后来宫里一位女官纪氏意外得到皇帝的宠幸,怀了孩子,万贵妃知道后立刻派人送药打胎,结果孩子没打掉,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太监张敏、怀恩等人想方设法把纪氏和孩子送到西内的安乐堂养大,直到孩子六岁的时候才找机会让他和父亲见面。这就是后来的弘治皇帝。为这事,朱祐樘的生母纪氏和救他性命的太监张敏都被万贵妃害死,朱祐樘也几次被万贵妃陷害,苦苦熬了十几年,终于承继大统,当了皇帝。
当太子这些年来朱祐樘眼看着父亲昏庸荒唐,大明朝每况愈下,继位后一心振作,听言纳谏,励精图治。到今天,朱祐樘已经当了十七年皇帝,“太平盛世”也喊了十七年了,大明朝还是有流民百万,全国各地也还是在饿死人。
既然赶上一位好皇帝,大明朝的局面为什么没有好起来呢?
见几位老臣进来,朱祐樘立刻说:“这几天宫里设坛求雨,始终没有结果。朕听说四川有位高僧颇有法力,想把他召来京城封为国师,祈祷国泰民安,几位老先生以为如何?”
册封国师,这可是个讨厌的事情。这件事一起,京城里就要建寺庙宫观,招和尚道士。这些“国师”别的不会,人人都有一张巧嘴,最会哄骗皇帝,变着法儿在宫里大做法事,把皇上的心思都转到这些没用的事儿上去。现在地方上遭了大灾,需要皇上把心思全都用到百姓身上,把救济的事儿办好,可不能把精力花到这些无用的事上去。
刘健赶紧劝止:“臣只听说过妖僧妖道不干人事被杀头的,从没听说哪个和尚道士能求下雨来的。天灾并不可怕,只要救灾及时,赈济得力,就能克服。如果贸然祈祷,反而惊动臣民,引发无谓的恐慌。况且陛下继位之初已经把前朝招来的僧道人等全部斥逐出宫,现在又复招回,也不合适。”
刘健话一说完,谢迁、刘大夏齐声赞同。谢迁又加了一句:“这件事陛下以前提过,御史、给事中的官员也上了折子,都是劝陛下慎行此事的。还请陛下三思。”
看几个老臣都是这个意思,朱祐樘就把这个“册封国师”的话题放下了:“还有件事:鞑靼人向朝廷求贡,我已经准了他们所请,想不到这帮胡虏背信弃义,侵扰边关,欺人太甚!墩军是朝廷精兵,都指挥郑瑀一向忠勇,这次阵亡,尸身竟被敌军肢解!这口气实在不能忍了,朕准备即日调军出塞讨伐,几位怎么看?”
这件事几位阁老事先已经商量妥了,现在皇上的话音刚落,刘健第一个说:“臣听说最近蒙古鞑靼和朵颜两部人马在潮河以北会盟,似乎想威逼古北口。现在他们先攻大同,恐怕是声东击西。如果我们贸然把大军调去大同一线,岂不中了敌人的诡计?”
刘健说的是实话,鞑靼和朵颜两大部族确实会盟了。至于“会盟”之后是否进攻古北口,眼下说不准。但事关重大,不可不防。此时把重兵调去大同,似乎不妥。
一连两件事都被内阁驳了,朱祐樘挺不痛快,就转向兵部尚书刘大夏:“朕记得宫里的宦官苗逵在边关监军时,曾带兵直捣敌穴,打过一个大胜仗,这事老先生也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