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百官还在殿外候旨,见三位阁老出来,户部尚书韩文上前问:“怎么样?”三位阁老都无话可说,只有摇头。
见三位阁老摇头叹气,一帮文臣都把头低下了。
见百官都泄了气,三位阁老才想起来,他们是文官之首,不说话不行啊。
李东阳强打精神挤出个笑脸儿:“我看皇上还是明理的,人又聪明。只是被几个奸佞宦官围住了。我看当务之急是想办法让皇上辨明忠奸,赶走这帮闯乱内廷的卑鄙小人,这么一来朝政自然就清明了。”
其实李东阳说的并不是朝局的症结所在。
大明朝是个最独裁的朝代,皇帝明倚内阁,暗操独治。天子明,天下明;天子暗,天下暗。如今一个庸蠢顽劣的昏君登上了皇位,曾经一片朗朗乾坤的大明朝顿时乌云压顶,变得暗无天日。
可做大臣的谁敢责备皇帝?不但不敢责备,连心里这么想都不敢。
户部尚书韩文愁眉苦脸地说:“皇上身边的奸佞小人无非刘瑾、张永、马永成、谷大用这几个家伙。其中刘瑾、张永是两个头子!可皇帝对这几个太监宠信至极!想弹劾他们怕是没那么容易。”说到这儿自己又叹一口气,“我真不明白,皇上为何如此宠信刘瑾,这个阉人到底有什么本事?”
谢迁冷笑道:“什么本事!他根本没有本事,只不过……”
听谢迁这话暗里似乎在讽刺皇帝,现在百官都在面前,这些偏激的话让别有用心的人听了去可不得了!
刘健赶紧把话头岔开:“刘瑾等人是朝局的症结所在,御史们弹劾刘瑾的奏章也不少。前天就有给事中陶谐和御史赵佑的两个奏章交付内阁讨论,我们论罢上了票拟,却又没消息了。”
是啊,正德皇帝有一件“无耻”的本事,可以把大臣们送来的奏章“留中不发”。而且不是扣留一件两件,是一扣就几十件几百件!这么办事的皇帝别说大明朝没见过,就是历朝历代也少见!韩文只能重重地叹一口气:“先帝在时从谏如流,朝臣每有劝谏总能即时采纳。这才一年工夫,怎么就变成了这样?言官说话没人听,大臣上奏也没人理,皇上这是要干什么呀!”
韩文这话问出来,没一个人敢回话。就好像一块扔进水里的石头,咕咚一下子就沉底了。见了这番景象,韩文仰天长叹,忍不住又掉下眼泪来了。
真是人老,泪多。
见这个老头子当众落泪,在场的人无不唏嘘。可他们又能怎么办呢?也无非就是摇头叹气,心事重的,也悄悄落两滴眼泪;心宽些的,就自顾自地走开了。
转眼工夫大臣们都散了。韩文也转身往外走,忽听身后有人叫了一声:“韩大人等一等!”韩文回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僚属户部郎中李梦阳。
“你有什么事?”
李梦阳看了一眼左右:“大人,咱们走着说。”俩人信步出了朝房,看左右无人,李梦阳压低声音,“大人,现在朝政日非,奸党横行,咱们这些做臣子的不能光知道哭呀!满朝文武这么多人,难道真就扳不倒一个太监?”
李梦阳脾气倔,说出话来不是那么讨人喜欢,韩文淡淡地反问一句:“你以为不难?”
李梦阳两手一摊:“这事也难,也不难!难处大家都知道,下官就不说了。可我看刘瑾这帮家伙越来越胡作非为,惹得御史言官交章弹劾,内阁九卿无人不恨,就连宫里的人也厌恶他们了,这不正是个携手除奸的机会吗?韩部堂是三朝老臣,素有威望,如果由大人出头联络内阁、六部、九卿、科道官员联名上奏,集众人之力一举清除奸佞,又有多难呢?”
好个李梦阳,真是一句话点醒梦中人!
虽然皇帝昏暴些,可弘治朝留下一个精英荟萃的好朝廷,几百位诤臣义士。如果大家齐心合力,凭这一股浩然正气,推翻几个奸佞宦官能有多难?
想到这里,韩文的心一下子热了起来,手捻长须慨然说道:“为国除奸正是我辈责任!就算大事不成,死就死,我怕什么?做大臣的,不死不足以报国!”回手在李梦阳肩头拍了拍,“献吉,这件事是你提的,我看这奏章就由你来写!”
李梦阳微微一笑,从袖筒里掏出一本折子递了过来。
“怎么,你已经写好了?”
韩文接过奏章打开一看,上面写道:
人主以辨奸为明,人臣以犯颜为忠。况群小作朋,逼近君侧,安危治乱胥此焉关。臣等伏睹近岁朝政日非,号令失当。自入秋来,视朝渐晚。仰窥圣容,日渐清削。皆言太监马永成、谷大用、张永、罗祥、魏彬、丘聚、刘瑾、高凤等造作巧伪,****上心。击球走马,放鹰逐犬,俳优杂剧,错陈于前。至导万乘与外人交易,狎昵媟亵,无复礼体。日游不足,夜以继之,劳耗精神,亏损志德。遂使天道失序,地气靡宁。雷异星变,桃李秋华。考厥占候,咸非吉征。此辈细人,惟知蛊惑君上以便己私,而不思赫赫天命、皇皇帝业,在陛下一身。今大婚虽毕,储嗣未建。万一游宴损神,起居失节,虽齑粉若辈,何补于事?高皇帝艰难百战,取有四海。列圣继承,以至陛下。先帝临崩顾命之语,陛下所闻也。奈何姑息群小,置之左右,以累圣德。窃观前古阉宦误国,为祸尤烈,汉十常侍、唐甘露之变,其明验也。今永成等罪恶既著,若纵不治,将来益无忌惮,必患在社稷。伏望陛下奋乾刚,割私爱,上告两宫,下谕百僚,明正典刑,以回天地之变,泄神人之愤,潜削祸乱之阶,永保灵长之业。
李梦阳不愧是大才子,好一篇刚凛之言,好一支如刀之笔!
一口气读罢奏章,韩文兴奋得满脸通红,赞道:“写得好!有了这个东西很多事就可以办,我现在就去找几位元辅商量。”接过李梦阳的折子塞进袖筒,又嘱咐他一句,“此事需做得机密些才好,切勿声张。”
当下韩文自己先在奏章上署了名,然后拿给三位阁老看。
听了韩文的主意,看了他拿出来的奏章,三位阁老齐声赞同。谢迁问:“贯道,这奏章是你草拟的吗?”
韩文知道此事关系重大,一旦不成,后果难以设想,所以不提李梦阳的名字,只说:“三位怎么看?”
——这句话说出来,就等于默认这奏章是韩文起草的了。
“还有什么说的,早该这么办!”刘健二话不说,拿过奏章署了自己的名字。李东阳和谢迁也在奏章上署了名。
有了三位阁老的支持,韩文又花了几天工夫联络六部九卿官员,凡见此奏章的,无一不在上面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正德元年十月十二,这道集中了大明朝所有正气的沉甸甸的奏章终于被递了上去。
见了这道奏章,正德皇帝彻底乱了方寸。
《三字经》头一句就是“人之初,性本善”。这个“善”字说的就是与生俱来的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