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的宴席没能请到王华,刘瑾一怒之下把王华赶出了京城。后来再一想,又觉得此事倒也平常。
其实这些日子刘瑾天天在家里摆宴,请人吃饭。可真正如约而来的十成中不过三成,多数人宁可丢官罢职,或者——就像这个死心眼子的王实庵,把亲儿子的命都舍了,也不肯来吃他刘瑾家里的饭。不肯来吃饭的人多了,连刘瑾自己都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不来吃饭的大概是些好人;肯来吃饭的,多半儿不是东西……
——这可真是个让人沮丧的推论。
刘瑾是个什么货色他自己心里很清楚。事实上很多时候他也不愿意自己是这么一种人,可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不照这个轨迹走下去也不行。于是刘瑾仍然每天厚着脸皮在家摆宴,请人来吃。想不到今天来赴宴席的人大出刘瑾的意料,居然是当朝首辅李东阳!
刘瑾并没想请李东阳。或者说,他打心眼儿里还不敢有这种奢望。所以当李东阳坐了个轿子主动上门来拜访时,刘瑾是一溜小跑着迎出来的。
李东阳这个茶陵小老头儿犯了脾气倔得厉害。可不倔的时候那真是温文尔雅、笑容可掬,实在就是一个好老头儿。
今天的李东阳就是这么个好老头儿,对刘瑾异常恭敬、异常客气。俩人在府门外见了礼,携手而进,李东阳满脸带笑,一张嘴就打哈哈:“刘公公真是有架子喽,这些日子听说你天天在家摆酒请客,大臣们都请到了,就是不请我。我今天就主动上门来讨杯酒吃,不知可有这个面子呀?”
一听这话刘瑾赶紧拱手:“西涯先生这样的贵客老奴平时请都请不来!酒席都是现成的,就请先生入席吧。”
别看礼数摆得周全,话儿说得客气,其实在刘瑾心里对李东阳颇为提防。因为刘瑾很清楚,李东阳是前朝旧臣,足智多谋,人又正派,这样的人不可能跳到刘瑾这条船上来,刘瑾也真没想过能把他拉过来。即使今天李东阳找上门来跟他套近乎,刘瑾也不敢存这个奢望。
可李东阳凡事都倔,偏就在惩治刘瑾这件事上,他的意见比另两位阁老温和些。这些情况刘瑾早就打听明白了。所以刘瑾才一口气赶走了刘健、谢迁,偏偏把李东阳留在内阁。今天李东阳跑到自己门上,分明是来巴结。现在刘瑾已经大权在握,着在朝廷里拉拢人脉,网结党羽。既然李东阳自己巴结上来,不管真心还是假意,刘瑾都只有高兴的份儿。
一位阁老,一个太监,坐在一块儿喝起酒来了。
其实李东阳今天是要救王守仁,能救了王守仁,其他入狱的官员就都好办了。可李东阳知道刘瑾是个枭雄,心思细密,性情凶残,又善于察言观色,自己要是一上来就说守仁的事,刘瑾必然起疑。一旦这阉贼把事情想到深处,明白了李东阳暗里的意思,那自己不但救不了王守仁,反而和刘瑾结了怨,以后好多事都没法办。所以眼前这个弯子一定要转得漂亮些。
当下李东阳什么话也不说,只和刘瑾喝酒闲聊,直到一顿酒席都吃完了,刘瑾脸上带了几分醉意,嗓门儿越来越大,话也越来越多,李东阳才抓了个空子,似乎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听说那个不识抬举的给事中戴铣已经死在牢里了?”
刘瑾虽然喝了几杯酒,头脑仍然十分清醒,听李东阳话里有话,就把脑袋一摇:“不知道,没听说。”
眼看刘瑾装糊涂,耍赖皮,李东阳只得自说自话:“咱大明朝自立国以来一直重用言官,就算这些言官因言获罪,也不会罚得太重,否则别人谁还敢做言官?戴铣、薄彦徽都是南京的闲职官,不算什么人物,刘公公不值得和他们计较,倒不如放了他们。如此,一来和朝臣们缓和了关系;二来对言官宽厚,也显出刘公公的风度气量,我想皇上也会喜欢。”
李东阳果然话里有话。
刘瑾笑眯眯地冲李东阳点头,心里却在“噼里啪啦”地拨着算盘珠子,一个劲儿算着自己的小账。
李东阳这样的人不会真心实意投靠刘瑾。今天他跑到这儿来当然不是来喝酒的,这小老头儿知道戴铣已经死了,就想赶紧把薄彦徽救出来。
而此刻刘瑾心里想的是:死了一个言官已经不好看,要是再死几个,影响未免太大了。
这么一来,李东阳和刘瑾一个专门来救人,一个正想着放人,心思虽然不同,目标却是一样的。既然如此,干脆卖给老家伙一个顺水人情吧。反正李东阳已经到他刘瑾家里喝过酒了,以后他就算想说自己“不是刘瑾的人”,别人也绝不会信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