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年孔夫子周游列国走投无路的时候说过一句话:“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意思是说:做一个不食人间烟火只与“鸟兽同群”的隐者其实不可能,人不和人打交道,还有什么可以与你交流的呢?
今日王守仁的困境,似乎比当年周游列国的孔夫子更甚。文章诗词、神佛打坐、自宽**一切都救不了他,除了“找人去打交道”,王守仁真不知自己该怎么办了。
驿卒老何是个永远不会发芽儿的“木头桩子”,和他说话不但不快活,反而让人更憋气,想来想去,只有蜈蚣坡上的苗寨“人气”旺些。虽然明知道苗人不愿意和他这个汉人打交道,王守仁还是隔十天半月就到蜈蚣坡去一趟。也不走近,只是找个能看到苗寨的地方坐着,看着那些黑衣黑裤黑布缠头的苗人挎着砍刀、背着竹篓三五成群在寨子里出出进进,有时候坐着一看就是几个时辰,也算是沾一点儿人气儿吧。
白天坐在岗子上呆看,晚上,还要回那“石棺材”里两眼望天一分一秒地苦熬,两三个月工夫,把王守仁熬得只剩一把骨头,从驿站走到蜈蚣坡,这一路要歇四五回……
这天守仁又到蜈蚣坡边坐了半个下午,回来的时候一时心血**,没顺着平时的来路回去,而是胡乱走了一条苗人踩出来的小路。走到半路,忽然看见树林边平地上搭着一间破破烂烂的草棚子!这草棚子跟老何当初给他搭起来的东西一样,也是半人来高,几根烂树棍子撑着,上头盖着茅草。
当地的苗人好歹都有个家,不会混到住这种烂窝棚,这么说,难道这是有汉人来了不成?
这一想,守仁不由得兴奋起来,飞步走上前去。正好有个老头子从窝棚里钻出来,果然是个汉人!这位老先生看上去六十来岁,戴一顶四方巾,穿着一件脏乎乎的蓝茧绸袍子,留着三缕灰白的胡须,肤色苍白,仪表斯文,只不过脸色青黄,弯腰曲背,瘦得不像样子。
迎面看见守仁,这老人家也是又惊又喜,急忙拱手一揖:“借问一声,从这里到谷里驿站还有多远?”
和龙场驿一样,谷里驿也是水西九驿之一。守仁只隐约知道谷里驿站在大山深处,比龙场驿更加偏远。可具体在哪儿、路怎么走他也说不清。反问一句:“老先生从哪里来?”
“老朽詹忠,和两个儿子从京城来,眼下要到谷里驿去,可我们进山之后就迷了路,几天前犬子又受了瘴气,病了……”詹忠停了一停,对守仁说,“先生不嫌弃的话,就请到寒舍一坐吧。”
寒舍,这两个字本是儒生嘴里穷酸的客气话,可现在拿来形容这间破烂的窝棚,倒真合适。
守仁跟着詹忠钻进窝棚,见地上躺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脸色惨白,眼圈发黑,嘴唇乌青,眼眶凹陷,脸瘦得像个骷髅,看着吓人。大概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见守仁进来,只是脸上勉强挤出个淡淡的笑容,算是打了招呼。
老先生满面愁容,指着病人对守仁说:“这是老朽的长子士俊。”
守仁在士俊身边坐下,握住他的手,只觉得手掌枯干冰冷,没有一丝力气。眼看这个年轻人十成已经死了七八成了。
这时候又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进了窝棚,詹忠对守仁说:“这是我的小儿子士杰。”守仁见士杰手里拿着一把草,就问:“这是什么?”
“挖了几棵野菜,”士杰偷看了父亲一眼,低声说,“我们已经断粮好些日子了。”
其实不用他说,守仁已经猜出来了。走出窝棚,只见外面地上挖了个土坑,支了几块石头,上头放着一只不知从哪儿拾回来的破瓦盆子,盆里还剩些青绿色的菜汤儿。
显然,詹忠他们没想到山路这么遥远艰险,进山的时候准备不足,又不认路,没头苍蝇一样在山里瞎撞,加上士俊又病了,这才混到如此地步。看士杰采回来的那些东西,也不知里面有几棵是真正的“野菜”。古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话真对。
要不是今天被守仁遇上,只怕这父子三人就活活饿死在荒山野林里了。
守仁本想把詹忠父子三人接到驿站去住。可又一想,士俊又病又饿,身子这么虚弱,抬着他走十几里路也不妥。为今之计,只有自己先回龙场,熬些粥送来给詹忠父子吃。等士俊身子好些了,再把他们父子三人一起接过去。
拿定主意,守仁就把这些话和詹忠商量。此时的詹忠父子已是陷入绝境,不管守仁说什么,他们只有千恩万谢。于是王守仁赶回驿站叫老何熬了一大锅稠粥,找个最大的瓦罐子满满盛了一罐,自己一口气也不歇,赶紧提着粥给詹忠他们送来。
出了龙场驿往前走了几里路,却见一个赤着上身、挎着砍刀的夷人在路边石头上坐着,正在摆弄手里的一张弩机,老远看见守仁就站起身来。
到龙场半年多,当地苗人见得多了,王守仁已经知道这些人除了脾气暴、不喜欢汉人,其他和普通乡民也差不多,“杀人祭神”都是谣言,也不像早前那么害怕了。自己把头一低,不看人家,快步从边上走过去。忽然觉得眼前这人有些眼熟,再看他挎在身上的那把砍刀,才想起来,这就是刚进山那天撞见的那个家伙。这把刀就是这小子从自己手里抢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