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2 / 2)

妨碍“提纯良知”的是什么?当然就是人心里的私心杂念。

良知一产生,就会有很多杂念私心来遮蔽它,妨碍它。比如良知告诉人“要学习”,杂念却叫人“不妨偷个懒”;良知告诉人“要勇敢”,杂念却叫人“冲上去太危险,不如躲一躲”;良知告诉人“要诚实”,杂念却叫人“骗他一句,你能得多少好处,干脆骗骗他”;良知告诉人要“敢于认错”,杂念却叫人“你认了错,人家要笑你、骂你甚至处罚你,咬牙不认,能混过去”……像这样的事太多了!一个良知出来,也许有一百个人欲私心跟在后头,都要遮蔽这个“良知”。要想让自己心里的良知纯而又纯,人格越发高尚,就必须减少私心杂念。

——减少,减少,再减少,直减到一个不剩,才是干净,才是纯粹!

怎么才能减少人心里的私欲杂念呢?大概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良知一发动,行动立刻跟上来!绝不给杂念留任何空子。让这些人欲私心无机可乘、无隙可钻,如此一来,良知就被“提纯”了。假设“良知”和“行动”是两张纸,我用一瓶胶把这两张纸涂满了,然后紧紧粘在一起,让这两张纸看起来仿佛成了一张纸,针插不进、水泼不入,一丝缝隙也不剩,“人欲私心”就钻不进去,遮蔽不了“良知”了。

——良知一发动,行动就跟上,良知和行动紧贴在一起,针插不进、水泼不入,这叫什么?若给这个修行过程取个名字,只好把它叫作“知行合一”!别的,就想不出更贴切的名目来了。

忽然间,“知行合一”四个字从王守仁的脑海里跃然而出。

良知与行动紧密合一,不给人欲私心留下任何可乘之机,这是“提纯良知”的唯一办法,是儒生修身修心的法门,是一条“成圣贤”的路!

苦苦求索了这么多年,王守仁甚至都不敢再去想“成圣”二字了。可就在龙场驿站旁这个小小的“石棺材”里,王守仁忽然找到了“成圣”的路,而且是这么清楚明白、坦**平直的一条大路!

知行合一,让良知指引行动,以行动追随良知,这就是“成圣贤”的路!可怎么知道它错没错呢?最好的办法就是马上行动起来,用实践去验证它。

王守仁席地而坐,定定神,把火热而纷杂的思想暂时收起来,第一次开始用“知行合一”的法门给自己寻找生活的出路。

到龙场以后,对守仁来说,最可怕的是无边的寂寞;要打破寂寞,就该和人交往;人在哪里?驿站上有个老何,蜈蚣坡上有座苗寨,这不都是“人”吗?

以前王守仁和老何聊过天,可惜怎么也聊不起来。那时王守仁一直认定跟老何无话可说是因为老何这人过于木讷愚蠢。现在拍拍心口,问问良知,守仁忽然明白了:自到龙场以来,他根本就没把驿卒老何瞧在眼里!

王守仁是状元公的大公子,是个名声在外的大才子、朝廷里的大忠臣,那个大字不识、木讷呆滞的老何,王守仁怎么会瞧得起他?心里根本就瞧不起人家,嘴上哪会有话说?

现在心里的良知清清楚楚告诉守仁:老何是和你一样的人,也有头有脸、有手有脚,也做工办事、自赚自吃。也许老何不识字,可说到心底的淳朴憨厚,人家或许比你王守仁还强些呢!你刚到龙场,一个地窝子还是人家帮着搭的,每天喝的野菜粥也是人家煮的,对这些,你王守仁有过一点儿感激吗?说过一个“谢”字吗?

老何,分明是王守仁到龙场后结识的第一个朋友。以前守仁慢待了人家,现在就该从这儿做起,跟老何好好交个朋友。

——知行合一,良知一发动,行动就跟上!

王守仁站起身就往外走。刚到洞口又站住了——天刚蒙蒙亮,老何还睡着呢,总不能把人家硬从窝棚里拽出来交朋友吧?

想到这儿守仁笑了。一回头,看见了写在洞壁上的那首《去妇叹》:“妾命如草芥,君身比琅玕。奈何以妾故,废食怀愤冤。”越读越觉得丑!就像吞了个苍蝇一样别扭。再看到“感此摧肝肺,泪下不可挥……群鸟各有托,孤妾去何之……”忽然胃里一阵翻腾,恶心得直想呕吐。

——这是什么诗?这是什么东西!一个失去“自我”的人真就能卑微到这个地步吗?

想到这儿守仁一刻也没耽误,在洞口扯一把树枝子沾湿了就往墙上刷去!转眼工夫把半首《去妇叹》刷抹干净,守仁却又愣愣地住了手。

这首诗很要紧,不该把它涂掉。

也许自己今天悟出的“知行合一”对天下人有用,会被后世儒生们记住。到时候让他们看看《弃妇叹》,再看看悟到良知以后的王守仁,两相对比,会给后人一个启发。

想到这儿,守仁停了手,先把已经涂掉的半首诗录在一张草纸上,还没涂掉的也抄下来,仔细收好,这才又把洞壁上的残诗一字一句擦抹干净。顺手把“石椁头”三个丑字儿也给擦掉了。

王守仁这辈子再也用不着读这首《去妇叹》了。留下诗稿,给后人做个教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