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2)

自从和苗人打了一回交道,花一两银子救了尔古,王守仁得了一个意外的收获:和蜈蚣坡寨子里的苗人搭上了话。

因为土司划地而治和战乱的关系,当地苗人和汉人之间有很深的隔阂。可王守仁拿银子救一个偷牛贼,倒让苗人觉得这个汉人善良,心好!凡是那天来过驿站的苗人,后来在路上碰见也愿意跟他打个招呼了。

龙场苗寨离贵阳不远,这些苗人时常带些兽皮、药材、野味和城里的汉人换些布匹、盐巴,所以寨里的人多少都会说几句汉话。眼下的王守仁已经彻底改了脾气,变得爱说爱笑,一点儿架子也没有,在路上遇见了苗人就打招呼,随便聊几句。时间一长,认识的苗人越来越多了。

这些苗人都是纯朴直率的脾气,和守仁混熟了,也就不在乎他是什么汉人,是什么官了。守仁再走到苗寨跟前,那些守寨门的土兵也不拦着,让他进去。守仁这才看见苗寨里那一座座精巧的木楼,圈里喂着肥猪,养着鸡鹅,场院里拴着牯牛,坝子上种着庄稼,男人在田里忙着农活,女人在家纺织刺绣,孩子们光着脚丫到处乱跑,打打闹闹,那情形和江南的农村也没多少差别。

这个寨子有两三百户,一千多苗人,全都爽快大气,直肠直肚,根本就不是什么不讲理的蛮夷,都是些值得交往的好人。

随着守仁和苗人的交道越打越多,渐渐就有苗寨里的小孩子们跑到驿站这边来玩耍了。驿站上除了两间土房什么都没有,好在养着几匹驿马,又一年到头没几件公事,守仁就把马儿拉出来,和老何一人牵一匹,让孩子们骑在马背上过瘾。引得一帮孩子叽叽喳喳连叫带笑,倒也热闹。

孩子们来了,大人们自然也就跟来了。

以后的日子,时常有寨里的苗人到驿站来坐坐。有人看老何的菜园子种得好,夸了几句,老何就拔了一捆青菜给人家带回去。结果苗人倒爽气,这回吃了老何的菜,下次再来时就捉了几只母鸡送来。老何心细,舍不得吃肉,在屋旁垒个鸡窝把几只鸡养了起来,这样隔三岔五就有鸡蛋吃了。

其实老何这个四川人原本是火辣辣的脾气,天生就爱讲话,可十几年闷在驿站上,硬是把他闷成了这样。现在驿站上有了个爱说爱笑的王守仁,整天乐呵呵地对着他,又有苗人来做客,老何的话也就越来越多了。

再往后,守仁到苗寨去逛,老何也跟过去。结果让他看到苗人种菜、种稻的手艺都比较落后。老何这人手巧得很,尤其种田是把好手,就把自己家乡种田的技艺讲给苗人,人家不懂,他就手把手地教。这么一来,老何也跟苗人交上朋友了。

几个月工夫,原本像牢笼一样冷漠孤寂的龙场驿站变了很多。这一切变化都是在不经意间发生的,就像一股泉水从山坡流进山谷,万物滋养,草木渐生,自然而然,静悄悄地一天天改变着。

到这时候龙场驿的两间土房已经重新盖起来了。王守仁就从早前那个“阳明小洞天”的破洞子里搬出来,老何也不住窝棚了,俩人都睡到自己盖的土房里去。这间小小的驿站上又种菜又养鸡,又有孩子过来玩耍,有苗人来跟老何学农活儿。守仁自己也是一身短衣,穿双草鞋,跟老何一块儿收拾菜园子,上山拾柴,铡草喂马,架锅煮饭,什么活儿都学着干,也觉得干什么都有意思。白天忙活一整天,晚上跟老何铺挨着铺,睡前还能聊几句闲话。整天热热闹闹,忙忙叨叨,哪还有工夫想什么愁事儿?

到这时候守仁才明白了:刚到龙场时觉得走投无路,活得那么艰难,心里那么苦,说到底,就是因为在内心深处把自己看得太高了。

状元公的儿子,浙江第一才子,朝廷的兵部主事,上奏指斥奸贼的大忠臣,坐过诏狱的大英雄……

可现在守仁明白了,其实自己真的就是一个普通人。和驿站的老何、寨里的苗人还有那个穷得光着屁股的尔古都是一样的,都是平等的。

良知,这又是良知。

“良知”告诉王守仁:你并没什么了不起,你也不应该有傲气,你其实和天下人是一样的。所以你和天下所有的好人都该真心实意交朋友。

上次那个从守仁手里讨去一两银子的头领,就是这苗寨的头人,名叫季户。脾气有些暴躁,可不发脾气的时候倒是个好人,汉话说得很好,对山外的事儿比一般苗人更感兴趣,什么都爱打听。守仁每次到苗寨,总被季户头人拉住问长问短,聊天聊得痛快了,就把守仁请进家里杀鸡、喝米酒,亲亲热热得像一家人一样。

这天守仁又到季户头人家里坐着,闲聊的时候,偶尔说起那个偷牛的尔古来了:“尔古到底是哪个寨子的?怎么日子过得这么穷?”

一提这家伙季户头人就没好气儿:“我们龙场附近八个苗寨,从没出过一个偷东西的贼!那小子根本不是苗人,是不知从哪跑过来的彝人。”

原来这水西一带多个民族混居,而统治水西的大土司世代都是彝人。

“这个尔古是从远处逃到这一带来的。听说家里原本还是一个寨子的头人,后来因为参加叛乱,全家都给人杀了。这小子刚来的时候年纪不大,可他从小品性就不好,总是偷东西,我们这几个寨子人人都讨厌他,见了不是撵就是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