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2)

既然贵阳那边的麻烦事解决了,守仁就继续踏踏实实待在龙场给苗人讲学。闲了种菜、养马,在大山里逛逛,溪流边坐坐,寨子里串串,找苗家朋友喝碗米酒,跟老年人聊聊闲话,坐在木楼的门廊上看着那些光脚丫的细伢崽们在场院里乱跑,不说活得自由自在像个神仙,也差不到哪儿去。

这时候苗人给他盖的几间木楼都起好了,守仁一一给它们取了名字——“寅宾堂”“何陋轩”“君子亭”“玩易窝”。又弄了几片木板,把这些名字写在上面,挂到木楼的大门顶上好像一块匾额,看着也蛮有趣的,自得其乐吧。反正苗人也不懂这些怪名字的典故。因为驿站所在的地方叫龙冈,所以大家都管守仁这里叫“龙冈书院”。总之,知道是个讲书的地方就行了。

人一快活,时间就过得飞快,眼看着到龙场的第二个春天又快过去了。

这天吃过中午饭,尔古忽然跑到河里洗了个澡,把不久前新做的一件衣服找出来穿上,又把守仁送他的那把砍刀磨得闪亮,挎在身上,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支芦笙,在空场上呜呜地吹着跳起舞来。

见尔古这么高兴,守仁忙问他有什么喜事,尔古告诉守仁,每年暮春时分,苗家的未婚男女就挑一个月明之夜穿起盛装到野外集会,吹奏芦笙,弹唱歌舞,尽情嬉闹。那些有情人就借这机会眉目传情,几支舞跳下来,再在林子里走走,谈谈说说,也许就定了终身大事,这个风俗叫“跳月”。今天就是苗人“跳月”的日子。尔古以前家无一寸土,身无一寸衣,到处流浪,又偷东西,名声很坏,哪有姑娘看得上他?所以他从来不敢去“跳月”。可现在他成了阳明先生的兄弟,在龙场驿站帮忙,再也没做过坏事,苗人对他也不怎么嫌恶了,所以今年“跳月”他也想去。

听尔古说了“跳月”的事,守仁心里倒有点儿不痛快。毕竟是个读书人,想事情动不动就想到礼法上去了,觉得“跳月”分明就是野合,伤风败俗,不是什么好事情。

尔古正在兴头上,也没看出守仁的脸色,乐呵呵地说:“这‘跳月’还有个传说:很久以前在这一带有两个年轻的苗人,哥哥叫巴卡,弟弟叫巴木,无父无母的,家里很穷。兄弟俩都是好人,每天除了种地打柴就是到河里抓鱼,抓回来的鱼晒干了拿出去换钱。哥哥巴卡最聪明,人又勤快,上山砍柴的时候闲了没事,就砍了竹管子吹着玩,渐渐地吹出调调来了,这个巴卡就把好几根长短不一的竹管子装到一起,做出了第一把芦笙。每当兄弟俩吹起芦笙,就引得百鸟百兽都来听曲子,巴卡就边吹芦笙边学着鸟兽的样子跳起舞来,这就是今天苗人跳的芦笙舞。

“后来有一年的暮春时分,晚上月亮特别亮,兄弟两个做完农活从外面回来,忽然看到一个漂亮女人正在屋里吃他们晒的干鱼,巴卡就问:‘你是谁?怎么不问一声就吃我们的东西?’想不到那女人一看巴卡就说:‘我不但要吃你的东西,还要拉你回去做丈夫呢。’说完拖起巴卡就走,兄弟两个人都没有这个女人力气大,结果巴卡硬是被抢走了。巴木就在后面追,追着追着,看到那女人裙子底下露出一条黄色的尾巴来,才知道这原来是个母老虎变成的女人,看中了巴卡,就来抢他做自己的男人。”

虽说这是苗人的故事,可听说一个大男人让个“母老虎”抢去了,守仁立刻想起“河东狮吼”的典故,和老何哈哈大笑起来:“后来怎样了?”

“后来呀,母老虎就和巴卡结了亲。这个母老虎变的女人长得又美,力气又大,手又巧,在外做农活,回家做刺绣,家里日子过得很富裕,对巴卡又特别好,两个在一起过了一辈子,生了好多孩子,男孩子个个强壮又精神,女儿个个美丽又灵巧。从此以后,苗家的年轻人都想交这样的好运,也碰到一个又漂亮又能干的‘母老虎’把自己抢回去做男人,就在每年春末的月圆之夜走出寨子,到林子里来‘跳月’,吹芦笙,对歌,哪个男人被女人看中了,就会被挑去做丈夫,所以跳月也叫‘找哥哥’。”尔古说完了故事,顺嘴问了一句,“大哥,你们汉人有这样的故事吗?”

王守仁摇了摇头:“没有,汉人地方的规矩,婚姻全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年轻人自己做不得主。”

尔古撇撇嘴:“那有什么意思?”

刚才守仁还在为苗人“野合”的做法不痛快,可听了这个故事,自己再回头想想,原本汉人不也是这样吗?想当年叔梁纥与颜氏“野合”而生孔子,这可是《史记》里的故事。现在苗人男女你情我愿,有什么不对?自己在这里东想西想,反而无聊。

是啊,汉人的生活中全是规矩礼法,一本正经,还真就像尔古说的,没有什么意思。现在听尔古说了“跳月”的乐趣,守仁和老何这两个汉人都觉得有趣。反正苗人不拿他们当外人,就一起都去凑个热闹吧。

这一夜月明如水,苗寨外的空地上点起了大堆篝火,寨子里的青年盛装而出,男女分坐在篝火两边,一问一答,一唱一和,对起歌来了。

这些苗人能歌善舞,尤其芦笙舞跳得着实好看。所对的情歌临场而作,曲调委婉悦耳,歌词质朴生动。可惜守仁听不太懂,只看他们时不时笑作一团。有时候一对儿青年男女对起歌来,渐觉情投意合,就悄悄起身携手而去,那种自然淳朴的天然意趣,可真是守仁这个汉人儒生连想也不敢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