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阳明先生要走,龙场附近七八个寨子的苗人都给惊动了!乡亲们都知道守仁是从京城被流放到龙场来受罪的,现在听说阳明先生要到贵阳城里去做官了,大家都替他高兴。
同时,守仁也专门写了信送到土司官寨,向安贵荣辞行。
后面这两天里龙场驿站人来人往川流不息,附近村寨的人都来看望他,送过来的鸡鸭、猪肉、米酒堆满了场院。这些东西守仁一样也带不走,想让人家拿回去,苗人又不听他的。没办法,守仁干脆用这些送来的酒肉摆了宴席,把乡亲们都请过来,在驿站的场院里喝了半夜的酒。
酒酣耳热之际,守仁跟季户头人商量:“我那个兄弟尔古没亲没戚的,日子不好过。这段日子他待在驿站上,跟着我多少认了几个字,学会了种田,脾气也改了,头人能不能让他在苗寨里安个家?”
季户头人把手一摆:“阳明先生的兄弟就是我们全寨人的朋友,要住寨子里就住,这有什么好说的!”
守仁大喜,忙说:“多谢了。我这里还有几两银子,都留下来,请头人帮忙在寨子里给我兄弟盖座木楼……”
“这是什么话!木楼明天就盖,银子不要给,不然就是瞧不起我!”
守仁又是连连道谢,把尔古找来,把刚才的话跟他说了。
一听苗寨肯收留他,尔古赶紧趴在地上给季户头人一连叩了几个头。守仁又把那几两银子掏出来全都给了尔古,嘱咐他以后在龙场要好好过日子。尔古接过银子揣在怀里,却连一句道谢的话也没说。
接下来王守仁就和一群朋友围着篝火吃肉喝酒,欢歌畅舞,喝醉了,就和这两年里认识的苗家兄弟抱在一起大笑,大哭。到最后,这些男人们一个个烂醉如泥,木楼里、场院上到处躺满了人,酒气冲天,鼾声如雷。
第二天上午守仁的酒醒了,从人堆里爬起来收拾行李。老何夫妇也来帮忙,却唯独不见了尔古。
正在忙着,远远只见一队人马从西面走了过来,却是大土司安贵荣带着儿子亲自给守仁送行来了。
见土司来了,场院里的苗人忙上前跪拜。安贵荣跳下马高声说:“今天咱们都是给阳明先生送行,就不讲这些礼数了。”拉着守仁的手说,“先生可否缓行半日?我还有话想和你说。”守仁赶紧答应。
安贵荣、安国亨父子和守仁在前,苗寨的头人季户、老何夫妇以及上千乡亲跟在后面,大家一起往守仁刚到龙场时住的那个山洞来。走到近前,只见守仁当年在洞口随手写的“阳明小洞天”五个字不知何时已经被人用斧凿刻在石壁上了。安国亨拿着笔砚,在刻石旁的洞壁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七个大字:阳明先生遗爱处。
“我汉字写得不好,先生不要见笑。这个洞以前叫作‘东洞’,从今以后这里就叫‘阳明洞’了。只要这个山洞还在,我们水西人就永远忘不了阳明先生的遗爱。”
安贵荣也走上前来:“昨天知道先生要走,我是又喜又愁。喜的是先生的大学问终于有了讲用之所;愁的是,我该送什么礼物才好?咱们相交至今,先生给我讲的都是大道理,我若以金银相赠,太俗气了,先生也不肯收。”说着话,解下腰间长刀,“这刀是我接任土司时得的,带在身上三十年了,就送给先生做个纪念吧。”
守仁接过刀来,只见这刀长约五尺,柄长一尺四寸,金质刀镡,纯银刀鞘上镶着宝石和珊瑚,抽出刀来,入手出奇地沉重,雪亮的刀身上布满片片云纹,说不出的漂亮稀罕。守仁是个儒生,不懂兵刃,心里也知道,这把宝刀只怕价值连城!
在龙场待了三年,守仁已经懂得了什么叫真心实意。眼下安贵荣真心实意送给他的礼物,他又怎能出言拒绝?只得双手捧了过来,连声道谢。
见阳明先生爽快地收下了自己的礼物,安贵荣也高兴起来,拉着守仁的手高声说:“我们水西安氏一族永远忘不了阳明先生,也希望阳明先生不要忘了水西这些朋友。有机会就回来看看,到我官寨里坐坐,把你肚里那些天大的道理好好给我讲讲。”
看着安贵荣、安国亨、老何夫妇、季户头人,还有苗寨里成千的乡亲,守仁心里真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当年流落龙场,孤身一人,愤世嫉俗,几乎自己把自己逼死。如今离开龙场,却有上千的朋友来送,而自己心里也舍不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