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王守仁早料到尔古会这样回答,却没想到这个憨厚的老实人竟然随随便便就说出一个“杀”字来!一时间又惊又气,忍不住跳起来吼道:“哪个叫你去砍人了!你们这些混账蛮子怎么一心就知道杀人!”
自跟着守仁以来,尔古从没见过大哥发这么大脾气,吓得脸色都变了,双膝也忍不住弯了下去,看这样子似乎就要给守仁跪下。
守仁吼了尔古两句,自己也后悔了,见他这样,赶紧一把扯住:“兄弟别这样,是大哥把话说错了,你千万别往心里去。”一边拉住尔古,忽然心里一酸,一股泪水直涌上来,赶忙抬起双手捂着脸,却止不住悲从中来,一屁股坐在石头礅子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一下把尔古吓得手足无措,只是一连声地问:“大哥怎么了?谁惹了你,你跟我说,我去打他一顿让大哥高兴。”
好半天,守仁总算收住了泪水,看尔古又急又慌的样子,自己倒有点儿不好意思,叹了口气:“没事,谁也没惹我,是大哥心里烦。”
尔古忙问:“大哥烦什么?”
守仁瞪着两眼望着尔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烦?岂止是烦!在这一刻守仁几乎绝望了。因为直到现在他才惊讶地发现:尔古这么一个淳朴的人却又是这样地暴烈,只因为他敬爱大哥、崇拜大哥,就可以为了让大哥“舒心”而毫不犹豫、不分青红皂白地去打杀别人!
难道愚忠和暴烈竟是人的天性?
那良知又是什么?它也应该是人的天性吧。
这么说来,愚忠和良知表面看来竟有几分相似。那些愚忠的人会误以为自己心中装满的是良知,然后再为了这假的“良知”去打杀别人。
可怎么才能分辨出哪个是良知,哪个是愚忠?
忽然间王守仁心中一动,想起了早年在京城和湛若水说过的话:“世人都被捆着手脚,蒙着眼睛,却不知道是被什么捆着,被什么蒙住,竟捆得这么紧,蒙得这么严……”
忽然间王守仁恍然大悟:原来捆住世人手脚、蒙住世人眼睛的就是这份愚忠!就是这份信任、敬爱和崇拜!就是因此而诱发出来的暴烈,就是这么一份不顾一切去打杀人的疯狂!
想让一个昧了良心的坏人找回自己的良知,也许还容易些;可想劝那些为了维护“圣人之道”而打杀“五恶之徒”的人放弃愚忠,找到真正的良知,只怕比教一个坏人学好还要难得多。
一个人怎么才能从愚忠里解脱出来,去寻找真正的良知呢?自己现在正给人讲学,可怎么讲,才能让学生们明白“圣人之学”的真正要义呢?
想着想着,王守仁又愣愣地在石头礅子上坐下发起呆来。
眼看守仁一会儿骂一会儿闹,突然又发起愣来,尔古真是糊涂了。一声也不敢言语,就在守仁身边戳着。
不知过了多久,守仁总算回过神来,这才想起尔古来得蹊跷:“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守仁一问,尔古才想起来:“官府里那个姓席的老爷派人来请大哥,可大哥不在书院,我就一路找过来了。”
听说席书找他,守仁这才站起身来。坐了这么大工夫,他什么也没想透,头脑里昏昏沉沉的,忍不住低低叹了口气。
尔古忙问:“大哥到底怎么了,身上不舒服?”
“没事,只是……想家了。”
王守仁还从没像现在这样感觉孤独、失落。这一刻,他真的想念起远在浙江的夫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