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雷济又回赣州,把池仲容的请求告诉王守仁。
一听这话,王守仁连想都没想,立刻答应:“好,就把浰头附近各府县乡兵一律撤去!发布告示,让这些乡兵都回家务农,就说南赣九府的仗已经打完,自此以后乡兵各安生计,无故不再召集。”
想不到王守仁居然对池仲容这么信任,这可出乎雷济的意料,赶紧劝道:“都堂太托大了!池大胡子是个猾贼,撤了兵马,一旦事情有变,咱们岂不麻烦?”
“眼下池仲容已动了投诚之心,他手下人的锐气都挫了,不像以前那么凶悍了。本院这边虽然把乡兵解散,可我手里还有广东官军可用,再加上卢珂手下那三千人,足以对付池仲容。”见雷济还有些疑虑,守仁笑着说,“我这次撤去兵马是一片真心诚意,池仲容若肯归降,大家都好,可他要是使诈,本院用手中现成的兵马进袭,照样能胜。所以说,是用‘诚’还是用‘智’,并不在我,而在于他。池仲容若是真心,等着他的就是一个‘诚’字,若还要搞鬼使诈,他是自取死路罢了。”
王守仁的这些话气魄之大,义理之深,让雷济觉得十分惊讶:“都堂这些山一样重的道理都是怎么琢磨出来的?”
“万事发乎于一个‘诚’字,诚即是一炁,一炁而生太极,太极之动,不出阴阳。我前日剿桶冈、横水,是以阳驱阴,以正克邪;今天招抚卢珂和池仲容,是以阴承阳,以正引诚。每一个人心里都有良知和诚意,只要咱们把他心里的诚意引出来,自然就会破了‘奸猾’二字……”守仁这里说了一堆话,却见雷济瞪着眼睛半张着嘴,一脸茫然,显然一个字也没听懂,就笑着说,“你有空读一下周濂溪的《太极图说》就明白了。”
陆九渊说过:“学苟知本,六经皆我注脚。”王守仁已经找到了“良知”这个根本,这些年天天都在做“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于是“六经皆成注脚”,很多大道理自然而然就吃透了。可雷济跟随守仁时间不长,在学问上只是入门,到底参详不透。
现在倒不是琢磨学问的时候,眼看招抚池仲容到了关键时刻,雷济又一次自告奋勇:“那学生再去见池仲容一面?”
“再辛苦你一趟,去跟池仲容说:乡兵已经遣散,可是关在牢里的卢珂一直在喊冤,说池仲容是诈降。现在本院就邀池仲容到赣州来,如果他肯来,则卢珂之言不攻自破,归顺之事水到渠成;若他不来,就一切都是假的,别怪我发兵剿他!”
守仁这些话占尽了道理,连雷济听了都十分折服,笑着说:“就算池仲容再滑,这次他也找不出借口来了!一个威震九府的大贼,倒让都堂摆弄得无处藏身,有意思。”
“本院并没有摆弄他,还是那句话,‘用智破蛮,用诚破奸’,他是奸,我是诚,他怎么斗得过我?”守仁轻轻叹了口气,“但愿池仲容肯来赣州,把一切都讲清楚,本院就让他和手下一起做个‘新民’。南赣九府乱了十几年,好不容易太平日子就在眼前,但愿别再死伤人命了。”
当天王守仁就给各府县下了令,将各哨乡兵一律遣散,又张贴告示晓谕百姓:“南赣九府战乱已平,浰头‘新民’皆已诚心归顺,地方自此可以无虞,民久劳苦,宜暂休为乐。乡兵使归务农,亦不复用。”
见了这张安民告示,南赣九府数十万百姓欢呼雀跃,一声令下,部署在浰头四周各府各县的乡兵全部解甲归田,回家务农去了。
乡兵撤走的同时,雷济又一次赶回浰头。
到这时候池仲容再也找不出借口来了,只得堆起一脸笑容:“王都堂待小人果然是一片至诚之心,小人再无别的话说!雷先生在我山寨里再住三天,等我安排一下,三天之后就下山到赣州城去见大人。”
池仲容已经没有花招可耍,他说再等三天,雷济就干脆等三天好了,于是在浰头大寨住了下来。池仲容叫来三弟池仲宁每天陪在雷济身边,肥鸡美酒殷勤招待,他自己却不知忙什么事去了,一连三天面也没露。
直到第三天头上还不见池仲容的影子,雷济正在纳闷,池仲宁走进来,雷济忙问:“大头领说今天动身去赣州,怎么还不出来?”
池仲宁弓着腰笑嘻嘻地说:“雷先生,我大哥昨天已经动身去赣州了。”
一句话把个雷济气得脸色乌青:“大头领动身怎么不告诉我一声,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池仲宁早知道雷济要大发脾气,赶紧赔罪:“我大哥跟哥怕他们事到临头跑来阻拦,只好自己悄悄先走。另外召集了四十多个大小头目,今天就跟雷先生一起回赣州,我大哥在赣州城外等着雷先生。”
其实池仲容早在三天前就下了山,一个人悄悄潜到赣州去了。
池仲容是个刁滑的人,虽然浰头附近的乡兵都撤了,也知道王守仁下了安民告示,解散了各府县的乡兵,可没有亲眼看见,他哪里肯信?于是提前三天到了赣州城,先在城里城外转了一个遍,见城中军马早已散得干干净净,偌大校场空无一人,安民告示也早就贴在城门口,所写的和自己早先看到的只字不差。又进城找到自己布的眼线,证实卢珂果然被关在大牢里。
到这时候真是不由得池仲容不信了,这才吩咐手下赶回浰头去传令,让浰头那边的人到赣州来受抚。
正德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三日,雷济跟着浰头山寨大小四十多个头目一起到了赣州。池仲容已等在城外,凑过去说了几句客气话,装了一会儿糊涂。雷济脾气大,忍不住把池仲容呵斥了几句。池仲容厚着脸皮只管赔笑,又命头目们先在城外等着,自己跟着雷济进了赣州城。一进巡抚衙门大堂远远就跪倒在地,膝行而前,在守仁面前连连叩头:“小人愚顽无知,实是有罪,还求提督大人发大慈悲心,积好生之德,赏给小人一条活路!”
其实一个人是诚实还是奸诈,从他的言语情态上多少能看得出来。
王守仁早知道池仲容暗里受了宁王的封赏,与其他各路山贼大不相同,所以对他格外戒备。眼下池仲容这么一套夸张做作,立时让守仁起了疑心,也不说什么,只笑着说:“池先生肯来投诚是件好事,活路就在自己脚下,只要肯走,自然就有。”叫人搬椅子给他坐,端了茶给他喝,这才又问,“听说池先生从浰头带来几十个头领,怎么不见他们?”
池仲容忙说:“这些人粗鄙暴烈,小人怕他们进了城到处生事,惹大人生气,让他们都在城外等候。”
池仲容从头到尾都在藏奸使诈,没有半分诚意,王守仁有点儿不高兴了:“本院一心想招抚浰头山寨一干上下人等,可池先生却把手下留在城外,自己一个人进城来见本院,这是不信本官吗?”
一听这话池仲容赶紧翻身跪倒:“大人言重了,小的真是没有往这上头想,如果大人想让这些人进城,小人这就传话把他们叫来拜见。”
其实池仲容把手下安排在城外,本就是个糊涂办法。只是他这个人奸猾惯了,处处都想使诈。现在王守仁一句硬话过来,池仲容只有赶紧把手下叫进城来,结果把自己弄了个难看,真是多余。
看着这个滑头滑脑的家伙,王守仁暗暗摇头,想了想,不如开门见山,拿话挑他一下,看这个池大胡子到底有几分诚意:“池先生,本官听说你在江湖上极有面子,不但是南赣九府公推的大头领,还和鄱阳湖上的绿林人物有来往,可有这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