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百姓才是最重的。”王守仁微微点头,抬眼看着唐寅,“假若江南有事,弄得黎民涂炭,天下生灵因而受苦,这还算不算‘以民为重’呢?”
眼看守仁似乎有心把话挑开,唐寅倒也毫不在乎,淡淡地一笑:“黎民涂炭不是这一两年啦。眼下大明朝有几百万流民,这些流民都不在江南,他们卖儿卖女,沦落为盗,或者饿死街头,都与‘江南’无关。贤弟是个有大志的人,难道就没想过尽自己的力量做一番事业,解天下黎民倒悬之苦吗?”
守仁强辩道:“流民之祸也不是一年了,一半是天灾……”
唐寅冷笑一声接过了话头:“没有人祸,天灾再重也好治;没有天灾,人祸却难除,到最后大家都不敢提‘人祸’,把一切全赖到天灾上,嘿,不知耻啊!贤弟到底是大学问家,不昧良心,只说流民之祸‘一半’是天灾,这就很难得了。那‘另一半’是什么?是‘人祸’吧?天灾不是凡人能管得了,可咱们就不能在‘人祸’上想想办法?”
听唐寅一句接一句,竟把话题点到皇帝身上去了。守仁知道已经劝不住他了,不由得恼火起来:“唐兄说的‘办法’只怕比流民之祸更惨吧!”
唐寅抬起头来看着守仁,慢悠悠地说了一句:“长痛不如短痛。”
听唐寅说出这样没心肝的话来,守仁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长痛也好短痛也好,都是天下百姓在痛。唐兄自己锦衣玉食,是不会觉得痛的!所以唐兄才说这轻巧话。明明要把一场大祸推到黎民头上,却说什么‘解民倒悬’,真是无中生有,自欺欺人!”
唐寅冷冷一笑:“无中生有的事我见得多了,也没什么稀奇!”嘴里说得轻巧,可眼里的神气分明变得凌厉起来,咬着牙关,一脸压抑不住的怒气。忽又想起王守仁还在面前,忙假装低头喝茶,待放下茶碗,已经又换上一副笑脸,可就这么一瞬间的变颜变色,已经全被守仁看在了眼里,不由得心中一动:“唐兄口口声声说‘解民倒悬’,可你凭着良心说句实话,到底为什么来投奔宁王?难道唐兄做这一切事,都只是为了洗雪当年科场之辱?”
一听这话,唐寅顿时变了脸色,冷冷地说:“你觉得我唐伯虎会在考场上作弊吗?”
王守仁摇了摇头:“以唐兄的才华和傲骨,断不会做出此事。”
“可我下诏狱了,他们还削了我的籍,毁了我的名声,害得唐某家破人亡!到现在整整十八年了,谁替我说过一句公道话?”
“先帝是个明君,并没打算和唐兄为难。唐兄要怪的话,头一个就得怪程敏政,是他阅卷时一时激动叫出唐兄的名字。可程敏政也因此获罪下了诏狱,急火攻心痈疮发作,早就死了。程敏政不是坏人,也没有恶意,所以说到底,只能怪唐兄时运不济。可现在唐兄却要把这笔账算在江西一省百姓头上,算在江南百姓头上,算在天下百姓头上!当年唐兄教我在心里树一间静室,把‘良知’涵养其中,说是一尘不染,万事无碍。弄了半天,原来唐兄就是这样涵养良知的!”
这句话正问到唐寅的痛处,他忍不住提高了嗓门儿:“当今皇上是个有道明君吗?”
唐寅问的话守仁无法回答,只得反问了一句:“唐兄觉得宁王是个有德之人吗?”
“宁王至少听我的劝!”
“唐兄劝宁王杀人放火、祸害黎民,他才肯听你的劝!你去劝他不要谋反,看他听还是不听?宁王有一颗野心,这天下人都知道,可我今天才知道,原来唐兄肚里却是一颗私心,一颗坏心!强盗杀人,不过十个百个,可唐兄今天要杀的是十万人,百万人!就为了证明你有张良之才、孔明之智,就为了证明你当年没有作这个弊!唐兄就要祸乱天下,屠戮苍生,要把这大明朝变成尸山血海吗?”
一时间唐寅张口结舌,半天说了一句:“我并不想杀人……”
见唐寅愣愣地说出这句话来,守仁心里就明白了:自己始终没有看错人。不管唐寅在宁王身边做了什么事,这个人仍然是个好人,他的心里仍有一片良知。
于是王守仁微微摇头:“当年唐兄曾经对我说过,人生最要紧的无非一个‘我’字,要在心里树一间静室,供奉自我,涵养良知,难道唐兄自己倒忘了这些话?唐兄是名动天下的大才子,就算世人都把你误会了,你心里自有一份磊落,何苦证明给别人看?我知道唐兄不想杀人,趁着现在还没杀过人,还能收手,退出来吧。”
半晌,唐寅冷冷地哼了一声:“我这个人不会给自己留什么退路。”
守仁并不理会唐寅的语气,现在的他只想说自己心里的话:“人做了恶事,在囚牢之中,那时确是无路可退,但心底的善恶时时都在,只看是善大还是恶大。唐兄心里的善连我都看得见,可唐兄自己却看不见;唐兄脸上的恶,我都不信,可唐兄自己却信,这不是被邪念蒙了心,把良知昧了吗?”见唐寅咬着牙关,一脸倔强,又劝了一句,“佛曰:‘人生在世,如在荆棘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眼下唐兄已到生死关头,进一步深渊无底,万劫难复;退一步,江湖之大,天地之宽,正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到处都是唐兄的退路。”
守仁一句话还没说完,唐寅已经直跳起来,手指着王守仁喝道:“我既决意出山,必然一做到底,哪肯背主而去!你把姓唐的看成小人了吗?”
眼见自己心中推崇了十八年的江南才子唐伯虎,忽然变成这样一副凶神恶煞的面目,王守仁心中伤感莫名,带着哭腔说道:“唐兄说这话就是忘了‘良知’了。人人生而有良知,蒙昧不得,唐兄是人中俊杰,你心中这份良知比旁人更加清纯透彻。涵养良知,才是一个人一生的根本,是要一做到底的事!现在唐兄只为私心,昧了天理良知,一味追随反贼,谋划杀人伎俩,这分明叫‘不知改悔’,哪里是什么‘一做到底’?”
唐寅的一张脸涨得黑紫,两只眼睛都鼓了出来,拍着胸脯狠狠地叫道:“你对唐某说什么良知!当年我含冤受屈,挨了世人十八年的嘲骂,妻离子散,倾家**产,几生几死!谁替姓唐的说过一句公道话!你这个金窝子里长起来的官家子弟哪懂得什么叫生死荣辱,到今天,你也想来教训我吗?”
有句俗话叫“将心换心”,唐寅这十八年来经历了什么,受了一场大罪的王守仁感同身受。见他这个样子,忍不住掉下泪来:“唐兄说的我都知道,可人生在世一定要立志,一定要上进!像唐兄这样一心要报复天下人,已经走火入魔,成了地狱中的厉鬼……你看看自己的脸,摸摸自己的心吧。”
“哗啦”一声,面前的桌案被唐寅掀翻在地,几十粒棋子骨碌碌地到处乱滚,唐伯虎一言不发转身就往外走,王守仁急忙在后面追赶,哪里追得上。眼看着唐寅一阵风般冲出府门,走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