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2 / 2)

“奏章有什么急的,晚三两天也没关系吧?”

守仁摇摇头:“这些事你不懂。皇帝年初就下旨要巡游江南,好歹被臣子们劝住了。可现在宁王谋反,我怕天子借这个由头下江南来巡幸,天子南巡要花销数不清的银子,征调几十万民夫,劳民伤财,非同小可,我早一天把奏章送上去,皇帝见奏,就不至于南下了。”

杏儿也不劝了,出去给守仁弄吃的。守仁先坐下来写了一个《擒获宸濠捷音疏》,又给兵部写了一道公文,把江西战况报了上去。等写完两份文书,已经快中午了。杏儿在外面悄悄看了几次,见守仁这里完了事,才端了一小碗热馄饨进来。守仁也饿了,拿起就吃,吃了两口又想起:“叫雷济来,立刻把奏章送进京里去。”

一会儿工夫雷济来了,王守仁把奏章和公文都交给他:“你辛苦一趟,拿着这两件东西立刻进京,一递内阁,一送兵部。这是急事,路上不要耽搁,速去速回。”

雷济答应一声就要走,却又想了什么,回身说道:“都堂,昨天夜里,宁王的两个谋士李士实和刘养正都死在大牢里了。”

守仁一愣,忙问:“怎么回事?”

“李士实是吃饭的时候忽然折断一根竹筷,用竹茬子捅进喉咙里,刺破了喉管,流血过多未能救活;刘养正是乘着深夜无人看守之时,用头抵住铁栏,以手铐击打脖颈,打碎了颈骨……”

李士实、刘养正,这是两个足智多谋的厉害角色,他们也有雄心,也都曾谋划过天大的事业,可惜错保了一个扶不起的阿斗。照现在这样看来,这两个人大概早就下了必死的决心,连死法都想好了。

也好,这两个人自己把自己治死在大牢里,总比在京城西市让人剥光衣服千刀万剐强些吧。

沉吟片刻,守仁吩咐雷济:“找两口棺木,把尸首葬了吧。”

雷济忙说:“都堂,此等反贼虽然身死,可也不能轻赦,依律应当枭首戮尸。”

“人都死了,还枭什么首?江西这一仗打到今天,死了多少人了,还在乎这两颗人头吗?都葬了吧。”

雷济是个举人出身,熟读《大明律》,知道像李士实、刘养正这样的首恶不能随意埋葬,必得枭首献功,否则以后会说不清的。可看守仁意兴阑珊神不守舍的样子,知道这位讲学的宗师不是个嗜杀的人,死了这么多人,他心里已经过不去了,眼下正在感情用事,自己硬劝也不好。看来只好瞒着守仁悄悄把两个反贼的首级割下来,以便对朝廷交差,至于尸骸,倒可以葬了。

想到这儿,雷济也就不再多说什么,起身要走。守仁又问:“寻找王妃遗体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这件事交给伍大人去办了,冀元亨也和他一起去找了……”

这一仗打死了几万人,水上漂了多少尸首,想从中找到宁王妃,怕也不那么容易。守仁点点头:“你去办事吧。”雷济答应着出去。哪知他这里刚走,冀元亨飞跑进来:“先生,宁王妃的遗体已经找到了。”

“查验确实吗?”

“叫宁府的宫女看过了,确实无疑。”冀元亨看看左右无人,回身关了门,走到守仁面前低声说,“有件怪事:学生亲眼见到了宁王妃的遗体,竟是宁王谋反前一天来给学生报信的那个人!”

这件事冀元亨以前并未提过,王守仁全不知道,忙问:“你说什么人给你报信?”

“学生当日被宁王约到府里讲论学问,能侥幸脱身,全靠一个女子来报信,可学生并不认识此人,刚才学生认出来了,那天报信的就是宁王妃……”

宁王妃?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把宁王谋反的消息告诉冀元亨?这可真是怪事。

冀元亨也知道守仁满心疑惑,忙说:“学生也是惊讶莫名,再三仔细看过,确实无误,又和别人打听,原来宁王妃是江西广信府儒学大宗师娄谅之女,家学深厚。看来这位王妃是个贤惠忠贞之人,不愿意追随宁王谋反,所以才暗助了学生。可她是宁王的结发之人,这场大祸临头,躲是躲不过的,只好自尽了。”

这场大祸,改变了多少人的人生轨迹。

位极人臣的亲王做了阶下囚,忠贞贤淑的王妃成了落水鬼,还有不知所终的唐寅,潜入江湖的季敩,自己了断性命的刘养正、李士实,还有沉入鄱阳湖底的几万条性命……

人哪,凶残起来比虎狼还狠,愚蠢起来又比猪羊还蠢。多少人这一辈子真是莫名其妙、糊里糊涂,活着,没活出人样;死了,枉做个冤鬼。

好半天,守仁的思绪才回到面前的事上来:“宁王妃如此仁德,实非反叛,把她的遗体好生成殓起来,择一处吉地葬了吧。”

冀元亨也是个熟读《大明律》的举人,知道宁王妃是极重要的人物,成殓尚可,私自葬了怕是不妥,忙说:“先生,这么做只怕……”

守仁摆摆手打断冀元亨的话:“天之所以为天,地之所以为地,皆是一股浩然正气支撑着,人心也是如此,都是一个良知撑着。宁王妃本身并无过错,只是身在此间,无可奈何。如今她已故去,难道天地之大,还容不下这么一个柔弱的妇人吗?葬了,葬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