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是个聪明人,隐约感觉出了张永话里的意思,忙说:“一定会有,而且堕落越深,报应越惨。”
“那要想不遭报应,活得踏实,活得安逸,又该怎么办?”
这些皇宫里的太监平日是不读书的,所以眼前这个老太监说的话毫无文采,全是些信神信鬼的东西,守仁也不觉得奇怪,就着张永的话说道:“要想活得踏实,避过报应,就得把自己心里的良知放在光亮之处,任何时候不能欺它,不能瞒它,实实落落地依着良知去做事,有善便存护,有恶就去除,这样一来,人就能稳当快乐,不遭果报了。”
沉吟了好半晌,张永缓缓抬起头来:“阳明先生果然是大学问家,你讲的这些都是好大的道理,而且讲得好,让咱家这样没知识的人也听得懂。”想了一想,又说,“我见那寺庙里的高僧都有些偈语,说出来又好记诵,又易明白,阳明先生讲学多年,平时也作过这样的偈语吗?若有,传我两首,平时读它,也是个提点良知的意思。”
张永这些话倒真有趣,竟和守仁要什么“偈语”,倒把这位讲学的宗师当成庙里的出家人看待了。可王守仁知道张永没多少文化,而且如今有求于他,这些事也不好推脱。偏巧守仁日常和学生们讲论学问时倒也写过些简明的诗词,见张永要听,就起身笑道:“那下官就献丑了。”随即念道:
良知即是独知时,此知之外更无知。
谁人不有良知在,知得良知却是谁?
张永把守仁念的诗默诵了两遍,生怕忘了似的,又问:“阳明先生能把这诗抄录下来吗?”
见这个老太监对“良知”二字追问不休,似乎真是在这上头留了心,守仁觉得倒也是个好事,就走到案头把刚才的四句抄了下来。想了想,又在后面加上四句:
知得良知却是谁?自家痛痒自家知。
若将痛痒从人问,痛痒何须更问为?
张永把那张素笺捧在手里读了几遍,点头笑道:“‘知得良知却是谁?自家痛痒自家知。’真是好,咱家也读得懂,内中又有好大的道理。阳明先生平时有著述吗?”
见张永竟在学问上痴缠起来,守仁忙说:“下官并无著述,倒有几个学生把平时讲论时的一些话集成个集子,叫《传习录》,只是这书我没带在身上。”
“没关系,咱家记在心里了,以后有机会就找来看。”张永把守仁写给他的诗又看了两遍,放在案上,这才说,“不瞒先生,咱家这次跟随皇上出来,只是因为皇帝身边有一帮奸佞小人时时作怪,所以咱家在这里暗中给陛下护驾,并不是为了跟阳明先生抢功。可咱家这里也有一句话劝劝先生:当今皇上的性子你也知道,凡事顺着他,也许还能办成事,要是逆了他的意,就不好办了。我看阳明先生也是个有大心胸的人,何必在这些事上和那些人争呢?顺着皇上的意思算了。”
听张永说这些话,守仁忙解释说:“下官并不在意功劳,只是担心陛下的安危,也为江西百姓着想。”
张永点点头:“这样就好,阳明先生已经把宁王等人押到杭州来了,就交给咱家吧,我自会把这一干人等送到皇帝面前去。只是要把宁王献上去,也需要等个机会,不是立刻就能办的,这一点阳明先生能明白吗?”
张永这句话倒让守仁一愣,低头琢磨了半天才想明白:张永是被皇帝派到杭州来拦截自己的,现在张永答应接受宁王,已经是冒着风险在为守仁解围、为江西百姓免祸了。可要是张永不管不顾,直接把宁王献到皇帝驾前去,就等于是违抗了圣旨,那张永的脑袋就保不住了。
也就是说,张永最多能拦着皇帝不去江西,可他拦不住皇帝到江南来。这个老太监的能力本事也就到此为止了。
想明白了这一点儿,守仁也才真正明白,张永在这件事上替自己担了好大的干系,忙起身拱手:“多谢公公。”
见守仁明白了自己的苦衷,张永的心里好过了一些,又说:“至于江西平叛这一场大功劳,按理应该是阳明先生独得,可有些事……内里也不好讲,阳明先生自然明白的。咱家觉得先生不妨另写一道奏章,说些动听的话,让一些功劳给那几个‘争功的人’,只要打发了他们,不在陛下身边引诱,估计陛下很快就会返回京师。”
守仁低下头来细细品味张永的话,渐渐地弄懂了,张永所说的“那几个争功的人”,指的是江彬、许泰这几个家伙。此次皇帝执意要下江南巡游,一半是因为正德皇帝幼稚任性,另一半也是这几个人为了抢夺“征剿宁王”的功劳,在暗里挑唆。
以前守仁在这件事上想得倒不深,因为他没想过,自己这里都把宁王擒了,把反叛灭了,报捷的奏章也递上去了,内阁、兵部都知道了,到这时候还会有人出来和他“争功”?这种莫名其妙的邪事怪事,脑子正常的人实在也是想不到。
还好让守仁遇上了张永。这个老太监虽然一辈子都在阴谋堆里打滚儿,可骨子里倒是个好人,在皇帝身边又久,对正德皇帝的脾气摸得很透,他说给守仁的几句话倒真是好心,也有大用。
况且张永已经答应收下宁王,不日解往南京交给皇帝,这么一来正德皇帝就不会亲自到江西省境去胡闹了,江西百姓也算是脱了一场劫,守仁所要的也就是这些了。当时感激不迭,忙起身拱手:“多谢公公,囚禁宁王的官船就在码头上,请公公这就派人来接管。下官回到南昌即刻上一道奏章,把擒获宁王的功劳都归在‘威武大将军镇国公’名下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