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王守仁带了几个差役直闯到江西巡抚衙门。
此时江彬早已知道了消息,也料到守仁要来,并不阻拦,立刻把他请进二堂。一见江彬的面,守仁立刻说:“江大人,今天广润门里棋盘街一带出了血案,你知道吗?”
“什么血案?没有听说。”
“今天上午一群京军士卒在棋盘街一带擅入民居,抢掠财物,欺辱女眷,百姓气不过,与军卒殴斗,想不到这些军士竟动起刀来,当街杀了几十个人!”说到这儿,王守仁几乎要喊叫起来了,尽力平定气息,“江大人,京军是天子扈从精兵,非比寻常军马,出了这样的大案,绝不能姑息,请大人立刻到军营去查,找出凶手交给本院治罪,否则本院必要将此事上奏天子,就算拼着这条命不要,也要替南昌城里的百姓把这个官司打到底!”
守仁说了这么一堆话,江彬仰着脸,双眼微闭毫无表情,半晌才说:“王大人说的是这个事?这事我倒听说了:今早有一群叛贼余孽拿着刀枪火铳聚焦在广润门一带,意图谋反,官兵前去弹压,这些叛贼持械抗拒,杀死官军数人,后来锦衣卫旗校得了消息,立时赶到,与叛贼殊死搏杀,足足战了半日,才将逆贼击败,当场格毙数十人,斩首五十一级,本官已将杀贼有功之人记入名册,不日将向兵部衙门请功。”
江彬这一席话如同一个焦雷打在王守仁的头上!目瞪口呆,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问:“什么逆贼?什么持械抗拒?南昌城里都是安分守法的百姓,手无寸铁,哪来的什么宁王余党?什么聚众谋反?眼下明明杀死了几十个百姓,何来杀害官军一说……”
“若不是逆贼,为什么京军士卒也死了七个人?”
“京军士卒皆是被……”到这时候王守仁才从江彬的话里听出“锦衣卫”三个字来,“这些军士皆是被锦衣卫旗校所杀!怎么会是百姓杀的!”
“锦衣卫旗校是朝廷王法,如何会去杀害官军?王大人说的是笑话吧?”
看着江彬这副无耻的嘴脸,王守仁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上头顶,忍不住厉声吼叫起来:“锦衣卫旗校当街杀人,多少人看见了,你赖得掉吗!你们这些人妄杀百姓,冒认军功,所犯皆是死罪!今天你等若不交出凶手,本院这就召集人手,把你们……”一句话说到这儿,忽然停住,再也说不下去了。
眼看王守仁紫胀着一张脸,鼓着两只眼睛,气得浑身直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江彬把双臂抱在胸前,冷笑着问了一句:“王大人,你要召集什么人手?要把我等怎样?说呀!你要召集什么人?想把我们这些人怎样?”
江彬这话问得好厉害!
东厂是王法,锦衣卫是王法,京军也是王法,如今江彬领了钦命,统率京军,掌着锦衣卫和东厂,也就是说,他江彬就是王法!面对这如山的王法,小小一个王守仁居然想要抗拒,想要“召集人手”,召集谁?想干什么?
——谋反,这是谋反!江西巡抚王守仁,居然要谋反了……
幸亏王守仁是个经过大事、聪明透顶的人,反应极快,在最后一刻,把那句几乎让他灭族的话缩住,没有说出口来。
可现在江彬笑着问他,问他要“召集”什么人,要做什么事。王守仁却是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这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王守仁心里那纯而又纯的“良知”,竟被皇权彻底打垮,完全湮没了……
这一瞬间,王守仁忽然觉得自己死了,分明是死了,魂魄都散了,肉身也朽烂了,眼睛也看不见了,耳朵也听不见了,也感觉不到自己还有手脚,还有身体,还有头颅……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看着王守仁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江彬嘴角上浮起了一丝冷笑。
几个月前在扬州府,那个不自量力找他麻烦的知府蒋瑶,最后就被江彬耍成了这副样子,今天这个江西巡抚也照样被自己摆布得魄散魂飞。只是当时蒋瑶被逼得跪在地上叩头,这个王守仁骨头硬些,到这会儿还没跪下求饶。
那就让他跪下求饶吧。
“王大人,我已经给城里的兵马下了令:只要南昌城里再有逆贼乱党聚众滋事,无论京军、边军、锦衣卫旗校人等,只要见了,立时格杀,你是江西藩司,平乱诛逆也有责任,这就回去知会都司、提刑和南昌府、新建县所有差役军卒,协助京军诛除逆党,不论是官军还是府县差役,只要杀了逆党的,皆可凭首级来报军功,个个有赏。”
江彬这一句话,竟是要纵容手下在南昌城里放手杀人的意思。
半晌,王守仁一声也没吭,拖着两条腿从江西巡抚衙门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