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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二喜到九华山来传圣旨的时候,王守仁已经在玉清宫里住了两个多月了。这期间,守仁在蔡蓬头的照料下每日服药静卧,调息养气,身子一天天好起来了。

此时的王守仁真是彻底把一颗做官的心灰透了,既然已经住在道观里,干脆也戴一顶纯阳巾,换一领青布袍,白袜云鞋,早坛晚课,过起玄门道士的清闲日子来了。

就这么过了几个月,在王守仁想来,或许自此已断离凡尘,跳出三界,成了个清静散人。可蔡蓬头却知道守仁早晚还要回到世俗中去,当下也不说破,只是一心让他调养身体,恢复精神,但求把这段清闲时光过得快乐些便是。

果然,不多日子,圣旨到了,这一次却是放王守仁去做江西巡抚,又赏了他两匹绸缎,二十两银子,算是皇帝给这个平叛功臣的奖励。

接了这道圣旨,守仁觉得好像吃了个苍蝇,心里别扭得很。

在玉清宫里过了几个月清闲自在的日子,虽比不得神仙境界,可与当年在龙场的快乐时光也不相上下。守仁是个吃过大苦遭过大害的人,真把世事人情看了个通透,一切都淡了,才知道这净、明、清、澈四字才是人一生真正所求的。如今自己已得了清净,哪里还肯去做什么江西巡抚?只对庞二喜说:“公公也看到了,贫道如今已是出家人,如何再做官呢?请回禀陛下,贫道稽首再拜,领谢圣恩,但不敢再为官了。”

眼看王守仁前些日子还意气风发,有勇有谋,真正是个敢作敢为的好官。可现在忽然变成了一副道士模样,连说起话来也像个出家人,庞二喜真是给弄糊涂了。倒是蔡蓬头在一旁掩口而笑。心知这个太监没有本事劝说守仁,在这事上还要自己帮一把手,就对庞二喜说:“这位公公请到外间喝一杯茶,贫道有几句话说。”

这时候庞二喜昏头昏脑的,正不知如何跟守仁说话,忽然有个老道士要跟他说话,也没细想就跟了出来。蔡蓬头把庞二喜引到前面的客室里,沏上香茗,这才说道:“这位公公大概也知道,阳明先生是因为受了委屈,才动了出家避世的心,如今皇帝命阳明子出山做官,怕他是不肯的,但贫道和阳明先生相交日久,说几句话他也许肯听。这位内使请先回芜湖,让贫道去劝劝阳明先生,明日他必去芜湖接旨,如何?”

到这时候怕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庞二喜给蔡蓬头道了个谢,自己先下山而去。蔡老道送走了太监,这才过来见守仁。

这时守仁已经躲到后面的静室里去,一心不和庞二喜见面了,却见蔡蓬头一个人走来,就问:“那太监呢?”

蔡蓬头笑呵呵地说:“已经被我打发走了。”

蔡蓬头的本事大,守仁是知道的,听说他三两句话就把太监打发走了,倒也不觉得奇怪,笑道:“但愿从此清静了。”

蔡老道微微一笑,在守仁对面坐下:“阳明子在山上有些日子了,一直都在听讲道法,今天闲着没事,贫道想听阳明子讲讲儒家的事,可以吗?”

“道长请问。”

蔡蓬头略想了想:“记得阳明子说过,儒学的根脉是被‘五恶当诛’截断了,可到底如何断去的,能否细说几句?”

“圣学之说原是仁术,但自孔孟逝去后,圣学渐趋晦暗,各种邪说横行,那些讲述‘霸道’的邪人恶人弄出一些假学说来,装作是真正的圣学,到处传播,从外看似乎也是圣人圣言,其实内里尽是自己的私欲。”

“‘五恶当诛’……”

“‘五恶当诛’便是此物,假孔子之名,借圣人之口,说出的却是天下最邪的邪说!”

蔡蓬头点点头:“有道理,阳明子接着讲。”

“这些邪说横行于世,被君王所用,当成‘正道’来传,世人纷纷学它,还以为由此可以得到富国强兵之道,结果学出来一个邪心歪道,杀伐攻掠,倾轧诈骗,欺天害人!这些邪说恶术有可能逞于一时,使一人尽取功名利禄,结果就有了管仲、商鞅,有了苏秦、张仪,这样的人当时多到无数,最后搞出来一个吞并天下的暴秦,虎狼之师,至刚至强,似乎已是无敌,对内把秦人当成奴隶,对外把六国看成豕犬,杀害了多少人!可又怎样呢?霸术终不长久,暴秦二世而亡!留下什么了?只是把人心教坏了,让好人变成了禽兽,贻害无穷……”

蔡老道连连点头:“阳明子说得对,霸术就是这个下场。”

说到这儿,王守仁也忍不住叹了口气:“当时的儒者眼看圣学零落,霸道横生,也是惶然无计,没办法,只好到处搜求圣贤的典章,找到什么就算什么,拿回来讲论、琢磨,其心倒是好的,是想挽回圣学的真义。可圣学失传太久,霸术积恶已深,就算贤良之士也难免被霸术污染了身心,结果讲论出来的‘儒学’并不是儒,倒是个‘儒家为皮,法家为骨’的怪物!可这些人还不自知,还在到处讲论这套错误的东西,结果越讲天下越黑暗,霸道越盛行,良知却被扼杀,真正的圣学离人越来越远!到最后,做官的都搞霸术,学‘五恶当诛’的毒计,拿这一套毒计去杀人害人,愚弄百姓,统治天下。那些做学问的书呆子却在搞什么训诂、记诵、诗词文章,争奇斗巧献媚取宠,尽做些没有用的事。”

蔡老道站起身来开了房门,探身往外看了看,见外面一个人也没有,这才又关了门,回到守仁面前坐下:“阳明子接着说。”

守仁并没在意蔡蓬头的举动,在这位老道士面前,他什么话都敢说:“从战国起,圣人之学就一天天远去,一天天晦败,那些狂暴奸诈的功利之学日甚一日,又有佛道二教间杂其中,可佛不能度人,道不能成仙,那些凡夫俗子不过是被皇上骗,被官员骗,之后再被和尚道士骗一次罢了。”

听守仁连道士也骂了,蔡蓬头忍不住偷偷一乐。守仁却没看出来,此时的他满脑子都是想法,一心只有讲论:“到今天,‘孔孟之道’那些振聋发聩的大道真言早已没入了粪土,天下人只知道‘功名利禄’四个字,霸术恶毒浸入人的肺腑,泡烂了人的五脏!世人一个个脏心烂肺,逐利争名,做学问的互相夸耀,做官的互相倾轧,掌粮谷的还想兼掌兵马,掌礼乐的又想兼掌人事,做县令的想升知府,做知府的想升布政,做布政的想升首辅!这些脏心烂肺的人本事越大,做的事就越坏!学问越深,脑子就越邪!一个个都是‘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达于极顶,倒反过来拿这‘五恶’去杀别人,一边做着伤天害理的事,一边还说自己‘以天下为己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