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2 / 2)

在守仁身边这么久了,杏儿最了解守仁的脾气心事,看他神色灰暗,一脸憔悴,就知道又遇上烦心的事了。也没问什么,眼睛一扫,看到案上放着的奏章,就轻手轻脚地拿起来看了一遍。

照得正德十四年七月内,节据吉安等一十三府所属庐陵等县,各申为旱灾事,开称本年自三月至于秋七月不雨,禾苗未及发生,尽行枯死,夏税秋粮,无从办纳,人民愁叹,将及流离,申乞转达宽免等因到臣。节差官吏、老人踏勘前项地方,委自三月以来,雨泽不降,禾苗枯死。续该宁王谋反,乘衅鼓乱,传播伪命,优免租税。小人惟利是趋,汹汹思乱。臣因通行告示,许以奏闻优免税粮。谕以臣子大义,申祖宗休养生息之泽,暴宁王诛求无厌之恶,由是人心稍稍安集,背逆趋顺,老弱居守,丁壮出征,团保馈饷,邑无遗户,家无遗夫。就使雨阳时若,江西之民亦已废耕耘之业,事征战之苦;况军旅旱乾,一时并作,虽富室大户,不免饥馑,下户小民,得无转死沟壑,流散四方乎?设或饥寒所迫,征输所苦,人自为乱,将若之何?如蒙乞敕该部暂将正德十四年分税粮通行优免,以救残伤之民,以防变乱之阶。伏望皇上罢冗员之俸,损不急之赏。止无名之征,节用省费,以足军国之需,天下幸甚。

缘由于本年七月三十日具题请旨,未奉明降。

……

若是者又数月,京边官军始将有旅归之期,而户部岁额之征已下,漕运交兑之文已促,督催之使,切责之檄,已交驰四集矣。流移之民闻官军之将去,稍稍胁息延望,归寻其故业。足未入境,而颈已系于追求者之手矣!夫荒旱极矣,而又因之以变乱;变乱极矣,而又竭之以师旅;师旅极矣,而又竭之以供馈,益之以诛求,亟之以征敛。当是之时,有目者不忍睹,有耳者不忍闻,又从而朘其膏血,有人心者而尚忍为之乎!

……

看着这样一道面斥君王的刚直奏章,杏儿给吓得脸色苍白,一颗心怦怦直跳,心知这道奏章一旦送上去,只怕守仁就算不死,也要入狱受苦了。

可这一两年里杏儿跟在守仁身边,看到太多让人忍无可忍的事,现在连她也知道,这个人是要拼命了,是要以死抗谏了。

这个男人倔强得厉害,他要下了决心,别人就劝不动他了。何况守仁是凭着一片良知诚意,在做他身为官员应该做的事,下狱、被害,都不如他心里这份良知来得要紧,所以杏儿不能劝他。她咬着嘴唇平定了一下思绪,把眼中的泪水忍了一忍,轻轻合上奏章:“先生,今天早点儿歇息,明早再把奏章送出去吧。”

依着守仁,是要把奏章立刻递上去的,可杏儿话里的意思他也听得出来,不想违了她的意,就说:“也好,明天再送出去吧。”

“先生好久没给家里写信了,明天给夫人写一封信,报个平安吧。”

守仁点点头:“明天就写信。”

又站了片刻,杏儿一声不响地走过来,拉过守仁的手,把他带到床边坐下,自己蹲下身替守仁脱了靴子,意思是想服侍他休息。想了一想,却终于大着胆子在守仁身边坐下,又过了片刻,悄悄叹了一口气,把身子轻靠在守仁的肩膀上。

跟了这男人十五年了,到现在,杏儿总有资格在他身上靠一会儿吧……

自从杏儿在贼船上舍命相救,守仁已经明白了杏儿的一番心意,也知道自己这些年做了什么样的傻事,辜负了这么好的一个人。可到现在守仁已经五十岁了,老了,很多错犯下,也难弥补了,唯一能做的只是轻轻揽住杏儿的肩膀,在她耳边低低说了一句:“我实在对不住你。”

只这一句话,杏儿眼里顿时落下两行泪来。

有这一句话就够了。

能追随这么一个好人,即使守仁永远不领这份情,杏儿也是无悔的。何况这个男人终于还是领了她的情了,自己这十五年的哀伤、苦涩和怨气,都被这一声“对不起”说得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