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2)

几天之后,圣旨从南京发到了南昌。

这一两年王守仁接圣旨都接怕了,尤其这一次自己上奏章直斥君王,把皇帝骂了一顿,所以守仁想着圣旨下来必是把他革职,锁往南京问罪的,事先心里也做好了准备。现在圣旨果然到了,王守仁稳了稳神,走出大堂跪下接旨,却听传旨太监高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江西巡抚王守仁前奏江西旱情,今已知闻,即发恩旨,蠲免江西一省税赋,籍没宁藩田产折抵,钦此。”

听了这道圣旨,王守仁真如做梦一样。想不到当今皇上突然对江西百姓发了恻隐之心,竟真的免了本省一年的钱粮赋税!这么说来江西的百姓真有救了……

在地上呆呆地跪了半天,守仁到底明白了眼前这事的确是真的,赶紧伏在地上叩头,高呼“领旨谢恩”,把圣旨恭恭敬敬地迎进大堂。新到任的巡按御史唐龙和按察司伍文定等一众官员都来向守仁道贺,所有人脸上都是一副久违了的笑容。守仁高高兴兴地回到后堂,杏儿已经迎了出来,笑着说:“先生那道骂人的奏章真管用,到底把皇帝给骂醒了。”

要说是自己的奏章骂醒了皇帝,王守仁真是不敢相信,可要说不是这个缘故,守仁又实在说不出别的道理来。思来想去,忽然心里一亮:“这么说陛下在南京驻跸日久,渐渐感知了江南百姓的疾苦,体察民情之难,生了改过之心了?”

“先生是说当今皇上心里有了‘良知’了?”

守仁的话里倒是这个意思,可这样的话他却不敢直说出来。倒是杏儿不管不顾,一句话说到点子上了。守仁不由得笑了起来:“也许是吧。这几年天灾人祸齐至,刘瑾弄权,江彬为祸,两处藩王先后谋反,社稷已到了危急的地步,陛下也该幡然醒悟了,若真如此,不但江西百姓有救,就是天下的官民百姓也都有救了。”

见守仁乐得这样,杏儿也很开心,笑着说:“要真是这样就好了。”

杏儿的话音刚落,隐隐听得外面天际传来一片隆隆之声。

“打雷了?”

守仁走过来打开房门,却见就这么片刻工夫,响晴白日的天空中已经阴云如晦,怪风翻卷,夹着一股潮乎乎的凉气,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儿从空中洒落下来。

“下雨了,真的下雨了!”王守仁站在院里,看着瓢泼而降的大雨,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江西旱了一年,却在接到免除粮赋的这一天下起大雨来了!这真是天人感应,皇帝的善心悔意连上天都知道了!

“好雨,真是一场好雨,这下百姓有救了,社稷有救了!”王守仁在大雨之中手舞足蹈,欢天喜地,像个孩子一样喜悦地又跳又叫起来。

也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眼瞅着天顶的黑云像一团铅饼直压下来,剧雷厉闪之中,暴雨如注如灌越下越大。忽然,雨水中不知有什么东西劈面砸在守仁的脸上,这一下打得生疼,顿时把守仁的一腔喜悦都打落在地上。

顿时,只听得四面八方屋顶上树梢间哗哗乱响,无数鸡蛋大小的冰雹夹在暴雨中从天而降,打在王守仁的头上脸上身上,一下一下痛入骨髓,站在庭院里,望着黑乎乎的天宇,一下子呆住了。

杏儿从屋里飞跑出来,一把扯住守仁不由分说硬拉进屋里,赶紧关了门窗,只听院里噼里啪啦地乱响,无数雹子到处乱砸乱打,转眼工夫连窗扇都打破了。守仁浑身从头到脚都是湿的,呆呆地站在地上:“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

天人感应,这才是天人感应!

老天爷感应到了正德皇帝的任性顽劣,不知悔改,所以降下这样的灾害来!可孽是正德造的,祸是天子闯的,为什么上天却把皇帝身上的罪孽都转嫁到了穷苦百姓身上!

忽然间,王守仁一头冲到院里,指着满天的乌云骤雨、剧雷厉闪咆哮起来:“混账东西,原来你也斗不过恶人,却把威风都使在百姓身上!百姓敬你拜你,到头来你却是护着恶人,专害好人!奸党是恶的,皇帝是恶的,原来连老天爷都是恶的!你这恶贼只会谋害百姓,若有本事就降一个雷霆来劈死我,来呀,倒看你有什么本事!”

见守仁疯了一样指着老天爷咒骂,杏儿吓得不顾一切跑出来硬把守仁往屋里拽,一边哄着说:“先生不要急,总会过去的,总会过去的。”

“过不去了,你看不见吗,天要百姓死!”守仁一把扯住杏儿的臂膀,瞪着两只眼睛吼叫着,“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杏儿哪有办法,面对这疯狂的天灾,世人全都毫无办法。杏儿只能用尽力气紧紧抱住守仁,把他摁着坐在椅子上,在他耳边一遍遍地说:“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有先生在,江西的事总会好起来。”

“过不去了!什么都完了,天要百姓死,连老天都要百姓死!我还做什么官?还做什么官……”

王守仁一瞬间垮了,把头埋在杏儿胸前,像个孩子一样大声哭号起来。

眼看着自己最崇拜的那个聪明透顶、能力无边的男人忽然变成了一个哀哀哭泣的小孩子,杏儿心里又是伤感又是怜惜,忍不住也落下泪来,紧紧地把守仁搂在怀里:“咱们不做官了,咱们明天就回家去教书、讲学,咱们再也不做这个官了。”

一场雹灾不过小半个时辰就停了,可这场连天的豪雨却一直下了一整夜,到天亮时仍然如灌如注,南昌城里到处积水,赣江水位也开始暴涨。

到天亮时,大哭了一场的王守仁到底重整精神,召集唐龙、伍文定等一众官员商量对策。可大旱刚歇,大雨又至,眼看着就是一场洪水,单凭人力如何抗拒得住?

到这时候也没有别的办法,王守仁立刻发下公文,命沿江各府各县以堂官为首,各书吏、差役、军兵全部上堤,另外召集乡兵协助,又命各县征集民夫一起防洪堵口,力求减灾。

可惜,人力终不能胜天……

那场暴雨前前后后直下了一个月,赣江沿线千里之地洪水滔天,处处漫过江堤,从赣州至吉安、临江、广昌、抚州、南昌、九江、南康……所有府县尽皆遭灾,冲毁房屋不知凡几,淹死人口累以万计,受灾的百姓只好避于高坡,攀于树顶。府城街巷之中,船只横行无阻,方圆千里之地田地尽毁,颗粒无存,炊烟断绝,只剩下垂死的百姓哭天喊地,在绝望之中苦苦挣扎。

这一个月里王守仁这条苦虫儿真正拼出性命不顾,顶风冒雨,昼夜奔波,不眠不食,可就算拼上性命,也应对不了这疯狂的天灾。眼看着沿江各县一个一个泡在洪水之中,王守仁着急上火,引发了年轻时落下的病根,又开始没白没黑地咳嗽起来,几天之后,痰里已经带上了血丝,可这时候守仁一心只想着拼命,哪还顾得上病字?

一直熬到五月底,大雨终于止了,赣江洪水开始渐渐回落,守仁的心情稍稍松快了一些,又带着巡抚衙门一班人从赣州到南康、九江四下里跑,指挥着退水清淤,补种禾苗,看看能不能减少些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