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中连连摇头:“这话不对,夫人这心痛病绝非一日,定是积年旧患,于今气急之下尽发了出来。《黄帝内经》有言:‘真心痛,手足青至节,以致痛甚而厥者,是疾旦发夕死,夕发旦死’,若服药后熬得过今夜倒罢了,否则纵是药王重生,也无回天之力……”
这时候杏儿才知道情况真是不妙,赶紧帮着郎中撬开宜畹的口,把药灌了进去,自己守在一旁。眼看宜畹面色瘀黑,昏昏沉沉,情况越来越不好,王守仁却连人影也不见,杏儿真是急了,不管不顾,出去找来宝一、宝三两个管家,让他们一个去找绍兴知府南大吉,一个去通知守仁的学生王畿、钱德洪。
几个人来了,杏儿不提守仁和夫人争吵的事,只说守仁今天出府游玩,不知到何处去了,入夜后夫人突发急病,请这几位赶紧帮着去找人。
一听这话,守仁的三个学生都慌了。南大吉赶紧跑回衙门召集人手,钱德洪和王畿也跑出去通知守仁那些学生,当天夜里,几百人在绍兴县城里到处乱跑,凡想得到的地方一处处都找遍了,偏就没有王守仁的影子!
杏儿这里只是守着宜畹,见夫人情况越来越不好,急得心里火烧一样,可又毫无办法。直至三更将尽,宜畹突然身子微动,渐渐缓醒过来。
见宜畹竟是醒了,杏儿大喜,赶紧叫郎中来看。谁知郎中看过之后却把杏儿拉出来,低声说:“小夫人,小人大胆说一句,这怕是回光返照。既然老爷不在,小夫人进去安抚几句,外面大概可以预备后事了。”
听了这句话,杏儿顿时落下泪来。可眼下守仁不在,全靠她一个人,哪有时间掉泪?忙把眼睛擦擦,强打精神扮出一个笑脸儿,走进来对宜畹说:“夫人醒了就好了。你这是气着了,都怪先生不好,一会儿他回来,我就叫他来给夫人赔罪。”
其实这几年宜畹在心里对杏儿悄悄结了个疙瘩,可她又说不出口。眼下自己到了这般地步,最想见的人见不到,却只有杏儿陪着自己,宜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半晌才低声说:“他向我赔什么罪,都是咱们对不起他,该向他赔罪才是。”
宜畹故意说出“咱们”两个字,暗里是在指摘杏儿也没有生养,话里又带着责备的意思。杏儿虽然温厚开朗,毕竟也是女人家,这几年在府里,夫人对她那层淡淡的意思,杏儿也看出来了。可如今夫人已经病成这样,不管说什么杏儿也不会生气,只是一心想安慰宜畹,笑着说:“先生是夫人一个人的,我才不管他呢,只要夫人赶紧好起来,你们两个谁向谁赔罪都行,这里没有我的事。”
杏儿说这话是在哄着宜畹。宜畹也知道身边能真心对自己好的,只有一个杏儿罢了。当下把心里那些小心眼儿都收了起来,轻轻叹了口气:“咱们姐妹俩都一样苦命,若能替他生个一儿半女,绝不至于弄成今天这样……”
宜畹这一句话,却勾起了杏儿心里的苦涩。想了一想,郎中的话不敢乱讲,这多半是夫人最后的时光了。自己就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一半是为了安慰夫人,另一半也想诉诉自己的苦处,就伏在宜畹耳边低声说:“先生心里根本没有杏儿,只有夫人,我在先生身边这些年,他根本就没拿我当女人看过,也……没碰过我的身子一下。”
天下间再没有一句话能让诸宜畹如此惊愕诧异!半晌说了一句:“傻妹妹,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杏儿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告诉你有什么用呢?这个男人命里注定是你一个人的,难道我对你诉几句苦,就能让这个傻子回心转意,对我生出一丝情意来吗?
闪烁的烛光下,宜畹灰暗的面颊上泛起了一丝淡淡的红晕,嘴里低低念叨着:“傻东西,真是一个傻东西……”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王守仁疯了一样从外面飞跑回来,眼看结发之人竟已病成这般模样,两步抢到跟前,跪在床前拉着宜畹的手大哭起来!
原来守仁发了一顿脾气后,竟是一个人进了会稽山,跑到自己二十年前找到的那个“天帝阳明紫府”边上的小山洞里去闷坐了一夜。那个地方自守仁弘治十七年进京做官之后,再没人去过,他这些弟子们到哪里找他去?到底还是这些人找了守仁当年的老朋友们,听这些人说,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好歹把守仁寻了回来。
王守仁哪!当年和宜畹成亲时他跑到铁柱宫去打混,如今夫人病倒,他又是这样!在夫人面前,王守仁永远都是个长不大的孩子,现在的他什么也想不起,什么也不会做,只知道哭。倒是杏儿过来在守仁耳边低声说:“先生不要哭了,你这样,让夫人怎么办?”
这一句话顿时点醒了守仁,赶紧收住眼泪。
看着这个男人满脸眼泪鼻涕,跪在自己面前乱擦乱抹傻乎乎的样子,宜畹心里又是怜惜又是不舍,自知时日不久,满心的话要对守仁说,就抬起头来看着杏儿。杏儿知道夫人的意思,一声也没出,悄悄退出去,把门关上了。
宜畹伸出手来握住丈夫的手,拉到自己胸前,用尽力气低声说:“这些年你做的事……实在对不起我……”
听夫人责备,守仁赶忙说道:“我知道,这些年一直在外面做官,不顾家里的事,弄成这样……”
宜畹摇了摇头,用眼神止住了守仁的话:“不在这些事上,你听我说……我不会生养,这我早知道,你也知道。当年我给你寻了一个好人,可我没想到这么多年你竟亏待了她,也害了我,害了这个家,这你懂吗?”
王守仁十七岁和夫人成亲,三十四岁杏儿到他身边,如今守仁已经五十四岁!可这个粗心大意的男人心里竟从没有想过这些。直到今天家里闹成这样,夫人病成这样,在病榻之前对他说出这句话来,王守仁回心一想,才恍然明白。
看着守仁这呆呆的傻样儿,宜畹又是爱他又是气他,满心里说不出地伤感,喘息了半晌才又说道:“我听不懂你平时讲的学问,约略听到说是什么良心,什么反省。现在我就要你反省,杏儿是个真心待你的人,不准你这样亏她!我走以后,你一定娶了她!要明媒正娶,好生待她。以后家里过得不顺心,你就离开山阴,到别处安家去,不要那些人也罢,有杏儿一个人在你身边,你这一世也会过得快活,过得安逸。”
听夫人嘱咐身后的事,守仁忍不住又哭了起来,把嘴附在宜畹耳边说:“你是我的**,你若不在,我也是必死的……”
听了这话,宜畹心里酸楚难忍,叹了口气,轻声说:“你这傻子,把我害了一世,让我受了半辈子的苦,到今天,还说这话让我着急?”
听了这话,守仁这个傻子又急忙抬起衣袖擦抹眼泪。宜畹躺在**,气若游丝,两只眼睛定定地望着守仁,嘴里喃喃地说:“我这一辈子没有别的,只是有你,只对你一个人好……原本以为这些年了,你已把我忘了,现在才知道,原来你也是一心对我好,这就够了,不求别的了……如今我只是舍不得你,舍不得你……”说了这句话,眼里止不住落下两行泪来。
天亮前,诸宜畹去世了。
宜畹一辈子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生了半辈子病,可她一点儿也没有怨言。因为女人这一辈子并不要更多的东西,只要有个人让她疼爱,同时,这个人也是一心一意地对她好,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