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打家里出事,守仁生了几个月的闲气,后来倒也想过来了,自己一辈子也没和钱财打过交道,以前有,以后没有,根本不要紧。正宪不成器,自己毫无办法,也不能硬将他怎样,干脆不管不问,一切闲心不操,只把自己当成一个开馆教书的先生,人家平民百姓过什么日子,他也过什么日子。就这么过了七八个月,眼看到了年底,忽然有人来报:黄绾前来拜访。
黄绾是守仁当年在京城讲学时认识的老朋友,虽然表面上拜在守仁门下,其实论学问却也独树一帜,自己也有著述,偶尔也讲学。所以黄绾虽把守仁叫先生,守仁却不好意思和黄绾论师生,只以朋友相称。这些年俩人虽然不能见面,可书信来往不断,交情莫逆。眼下老朋友突然到访,守仁十分高兴,把他迎进房来,俩人坐定说了几句闲话。黄绾一抬头,看到守仁屋里墙上挂的一张横幅,上写“致良知”三个字,觉得新鲜,问守仁:“先生这三个字怎么讲?”
“还是早先的那个‘知行合一’,只是如今又把‘知行合一’强化了十倍。良知一发,行动紧随,知即是行,行即是知,这就是‘致良知’……”
“讲来讲去,还是良知……”
“总是良知。”
黄绾愣愣地问了一句:“除了良知还有什么?”
守仁想也没想,直接回了一句:“除了良知没有什么。”
一时间,王守仁和黄绾面面相对,都不知说什么是好。
早年间王守仁和黄绾曾在一起讲论学问,算得上知己,可这些年下来,两个人在学问见识上的差距已经太大,竟到了格格不入的地步。
黄绾今天来见守仁,是有事相求的,想不到问话莽撞,弄到无话可说,不觉有些尴尬,拿眼一扫,却见床头上还挂着一幅山水,不禁“咦”了一声,走过来细看。
这张山水画是正德十六年守仁被调进京“重用”,后来又被改任南京兵部尚书,在杭州闲住的时候不知什么人送给他的。这张画守仁越看越爱,先是挂在府里的卧房中,搬进书院后,这幅画也带了过来。
现在见黄绾也喜欢,守仁笑道:“这是我的宝贝,当年在杭州时也不知谁送来的,初观已是精品,越看越有意思,这些年一直不离身。你看这首诗也是,像杯好茶,越品越香。”说着,嘴里忍不住念道,“一上一上又一上,一上上到高山上,举头红日白云低……”正在自赏自叹,黄绾忽然说了一句:“这不是唐寅的画吗?”
“唐寅?”
“难道先生不知道?‘六如居士’就是唐寅的号。我在别处见过他的画作,这格调也错不了。”
唐寅,原来竟是唐寅!这么说这位苏州才子还在人世?这是自己一辈子的至交!守仁一下子兴奋起来。如今闲散之身,正好去拜会唐寅,两个无事可做的老头子坐在一起喝茶,弈棋,谈诗论文,真是不得了的大好事!
“宗贤知道唐寅在何处吗?”
“故去了吧,有一两年了……”
原来唐寅当年被守仁点醒,逃出南昌之后不久,宁王就被灭了。追查起来,唐寅自然是在册的“反贼”,其后这些年东逃西避,辗转江湖。多亏正德皇帝不久死了,新君登极,大治奸党,一时间倒没人来理会唐寅,又托早年的朋友祝允明、文徵明帮忙上下打点,最后总算大事化小。
到这时候唐寅已经落魄得很了。靠着自己是个大名士,和吴地的大名家王宠结交,把女儿嫁给了王宠的儿子,结了儿女亲家,多少得些接济,自己饮酒为乐,卖画为生,清贫淡泊,已于嘉靖二年故去了,终年五十有四。
一位才智无双天下难觅的大才子,就这么恓恓惶惶过了一世。可见人不要有聪明,不要有才气。浑浑噩噩混一辈子,最好。
听黄绾说了唐寅的事,想起自己这一辈子,守仁也满是一番灰心的意思。嘴里没有多少话说了。
见守仁话少了,黄绾不知他的心事,就趁这机会把自己的来意讲了出来。
前几年嘉靖皇帝争大礼,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黄绾是个不得志的官员,眼看有了这么个奉承天子的机会,立刻上表支持“议礼”,结果得了重用。可惜黄绾没能看清形势,以为天子虽然要议大礼,可群臣争闹得这么厉害,硬斗下去不是办法,所以想居中调和,和一把稀泥。却没想到嘉靖皇帝是个权欲极重、手腕极硬的人,已经下了狠心要收服群臣,此时黄绾出来调和,倒惹得嘉靖皇帝不快,一道圣旨把个黄绾贬到南京做了员外郎。
这样一个闲散官员,黄绾当然不愿意做,于是辞官回乡,躲了起来。
黄绾走后没多久,嘉靖皇帝使出刚硬的手段狠狠打击朝臣,黄绾这才知道自己为什么让皇帝贬了官,心里十分后悔。可现在已辞职回乡,再说什么都晚了,要想重回朝堂再得重用,只怕还得在别处多下点儿功夫。
想来想去,黄绾想起了自己的老朋友新建伯、南京兵部尚书、光禄大夫柱国王守仁。
于是黄绾专程跑到山阴来拜见守仁。不过一见面却不能直入正题,倒从讲论学问入手。先听守仁说了一番他这些年新悟到的“致良知”的道理,黄绾这才说道:“不瞒先生,这些年学生在家里也下过一番苦功夫,算是略有所得吧。”
听黄绾说下过一番苦功夫,守仁倒很感兴趣,忙问:“宗贤是怎么做的?”
说起自己这番苦功夫,黄绾颇为得意,笑着说:“学生这些年在家里常设一间静室,与他室隔绝,不相来往。每有空闲的时候就入居其间,关闭门户,不用灯火,每日只是静思,在身边放两本簿子,左边一本是‘天理簿’,右边一本是‘人欲簿’。静思之时每想一事,觉得合‘天理’,就以红笔在‘天理簿’上勾一笔;觉得是‘人欲’,就以墨笔在‘人欲簿’上勾一笔。一直到第十天,再看两个簿子,细数其上,若是红笔多,则‘天理’多于‘人欲’;若是黑笔多,则是‘人欲’多于‘天理’。一旦发现自己心中人欲压过了天理,就禁食,自己在孔子像前罚跪,或做一根荆杖抽打自己的身体,以在苦痛之中醒觉。如此十日一闭关,下苦功夫,时间长了,渐渐也觉得天理日盛,人欲日减了。”
黄绾搞的这一套东西实在有趣得很,也不知是在“培养良知”还是在演戏给旁人看。听了他这些话,王守仁一时竟无话可说,半天强笑着说:“也好,也好。”
黄绾虽然拜在守仁门下,其实他并不是守仁的学生,而是一位朋友。这些年王守仁的“阳明心学”日趋完善,可黄绾和心学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远。这倒也不奇怪,毕竟守仁的人生之路和黄绾太不一样了,他们对名利、对世情的看法更是南辕北辙,如今两个人之间早谈不到什么“师生”了,只是很要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