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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一句鲁莽话,八年难升官(2 / 2)

一片称赞声中,只有枢密使韩琦微微撇嘴,暗暗摇头。

苏轼年轻胆大,豪放不羁,可他的性格里有一点点浮夸。现在苏学士随便说了一句话,哪知竟闯了个祸。

苏轼《刑赏忠厚之至论》中所用的“皋陶三杀,尧帝三宥”之典其实出自《礼记·文王世子》,典故中提到的不是尧帝,而是周公旦。但苏轼做策论文章时觉得尧帝年代更古,名声更响,胜于周公,就擅自做了修改。也就因为他这一“改”使欧阳修不知典故的出处。现在欧阳修当面问他,苏轼左右为难,若说自己擅改典故,只怕会惹大人不快,只得说了一句狂话,妄称此典是他自己编造的。这个谎撒得很险,在座几位大人中欧阳修、富弼、梅尧臣都没识破,偏偏枢密使韩琦听出了破绽,好在大人有大量,没有当场点破。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印象很多时候凭的是主观臆断,而且一旦有了印象就不容易改变。苏轼初次在达官显贵面前展示才华,得到了欧阳修的认可,可他不经意间扯的一个谎却给枢密使韩琦留下了年轻气盛、浮躁不稳的坏印象。

就是这一个坏印象,竟把苏学士的仕途耽误了七八年。

苏轼兄弟二人从侍郎府回到兴国寺,二更已尽,苏轼的夫人王弗还在卧房里等着丈夫。

苏家在眉山有三户世交,都住在距眉山五十里的青神县。第一户程家是当地巨富,程家的女儿嫁给了苏洵,除生养苏轼、苏辙兄弟二人外,还有一个姐姐名叫八娘,嫁给舅父家的儿子程文才,不想八娘在程家的日子不顺心,过门才一年就病逝了,苏洵脾气刚烈暴躁,认定程家虐待新妇,逼死了自己的女儿,因为这件事和程家彻底闹翻了。

除了程家之外苏家在青神还有两家世交,一是王家,一是陈家。王家是乡绅,陈家是做官的,势力财力比不上程家,却在苏家之上。这三家交情极深,经常走动,苏轼十八岁那年,父亲为他作主迎娶王家十五岁的小姐王弗为妻。

苏轼十来岁时就以文章出名,所以王弗出嫁的时候娘家姊妹们都羡慕她,以为苏轼将来必做大官,嫁到苏家准能享福,王弗也一心要做贤内助,帮助丈夫出人头地。自从过了门,每日孝敬公婆,安排生计,从不让苏轼分心,又时时督促苏轼读书做文章,一天也不放松。

有趣的是,苏轼这人聪明起来无人可比,笨起来也是天下第一,跟王弗做了三年夫妻,一直以为夫人是个大字不识的乡下女人,直到有一次在房里点灯读《道德经》,王弗在旁边做针线,把头凑过来和他一起看书,苏轼觉得烦,就说:“你又不识字,看什么?”

苏轼这傻话说得王弗又气又笑,扔下针线把书往桌上一扣,从“道可道非常道”开始,一字一句把整本《道德经》背了下来。苏轼大惊,又问五经四书,王弗无不通晓,历代典故侃侃而谈,苏轼这才知道夫人的本事。

苏家父子三人都是一样的脾气,在外头意气昂扬说一不二,其实关起门来都是夫人主事,苏老泉和他那两位公子都是糊涂人外加甩手掌柜的,什么事也不管——就让他管,他也管不好。

现在苏轼科举高中第二名,又被欧阳修邀请参与“宰相宴”,实在是一生中要紧的关口,王弗在家坐等,急得如坐针毡,好容易把丈夫盼了回来,忙打热水给他洗脸擦手,沏上热茶捧到面前,把苏轼服侍得像个皇帝,等他坐稳了身子喝了一盏茶,这才细细问起酒宴上的事。

苏轼才气虽高,却是个豁达温厚的君子,凡事颇能迁就。现在夫人问他,苏轼也不嫌唠叨麻烦,就把今天宴席上都有哪些人、说了哪些话都给夫人学了一遍,甚至把宰相大人的相貌衣饰都大概讲了讲。本以为夫人急火火地问他是图个新鲜好奇,哪知王弗听了这些话,又细想了想,缓缓说道:“我觉得你在宴会上有些话说得欠考虑。你说文章自韩愈之后便无可观者,这话过了,在座的都是文坛前辈,听了这些话难免不乐意。若说‘后辈皆不能与韩退之比肩’就好多了。另外欧阳大人问你策论中的典故出处,你不该说是自己编的……”

对夫人这话苏轼不以为然:“不说编的,让我怎么说?”

王弗伸手在丈夫额头上戳了一把:“你在策论里引的是《周礼》中的典故,只不过改了人物,对不对?”

夫人能识破苏学士的谎,并不是她博览群书,而是对丈夫关切倍至,把苏学士科举中那几篇策论文章读了好多遍,一字一句仔细查校这才得出的结果。

被夫人一语道破,苏轼不禁脸红,嘴里强辩道:“既已改了人物,就是我的典故,有什么不对?”

王弗知道丈夫身上有一股任性的孩子脾气,也不跟他争,只说:“你在考场上擅改典故也不算大错,可你当着几位大人的面说谎就不妥,人家能做这么大的官,难道没学问吗?”这种时候你可以说:‘我这个典故是从古人故事中引申出来的,只是借用尧帝之名。’这样含糊一说,别人不深究就算了,若深究起来,你说的也是实话。现在你说是自己编的,人家一旦识破瞎话会认为你浅薄,以后怎么器重你?”

苏轼在宴席上答话的时候又激动又慌张,有些话果然说得不妥当,现在被夫人一提,自己也有了感觉,一时没有说话。

见丈夫还肯听劝,王弗又说:“在长辈面前说话要留心,不玩笑,不急躁,不揶揄,宁肯少说十句话,不能多说一个字。就算同辈之间开玩笑也不要涉及时政,不提闺阁内宅,不言腥恶丑怪之物,否则一句随便的话却惹对方记恨,最得不偿失。你现在考中进士,即将被朝廷委以重任,这些事都应该多留意。”

苏轼生性爽直,性情诙谐,言语随意,这是人的天性,很难改。现在夫人说他,苏轼不以为然,笑着说:“做人如饮酒,不论酒量大小,喝得高兴就好。像你这么计较有什么意思?”

王弗是个聪明人,知道劝人的话说一句是箴言,两句叫劝,三句就成了唠叨,四句惹人厌烦,劝到第五句就打起来了……所以适可而止,不再说这个,故意忙东忙西,且让苏轼自己想一想,这才又问他:“过几天就要参加殿试,听说殿试最难,红榜题名的进士每三人就黜落一名,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宋代取士的规矩十分严格,前有场屋笔试,后有殿试钦点。场屋取士数百人,发出红榜,再经殿试之后,又要淘汰一大批。所以下场考中的学子丝毫不敢松懈,个个拼命用功,等着应付殿试这一关。

可苏轼仗着自己的才气,并不把殿试当一回事,笑道:“进士大考,真本事都在‘场屋’里,下场专考一论五策,丝毫马虎不得。殿试只是走过场,陛下亲自出题,不过一诗,一赋,一论,当场答卷,考的是个急智,我那‘落笔千言,倚马可待’的本事你还不知道吗?”

听了这话王弗暗暗皱眉,可见丈夫在兴头儿上,知道若扫了他的兴,恐怕一句劝也听不进了,就顺着他的话头儿笑着说:“知道你文章写得好!就这么点儿本事到处吹!”先把苏轼像孩子一样哄了哄,这才说到正题,“我觉得场屋和殿试是两回事,不能同日而语。场屋的考官都是文坛宿将,他们取士看的是文章的内容,文章只要真好,自能入这些前辈的法眼,所以场屋这一‘战’对你来说好打。可殿试的时候上殿的进士有几百人,答卷的时间又短,阅卷又快,最后递到陛下手里,大概每张试卷只看一两眼就丢开了,若这一两眼看不到精彩处,再好的卷子也可能随手掷下,你说是不是?”

夫人这话倒对,苏轼不得不点头。

王弗又说:“皇帝虽然高高在上,到底也是个人,总有些话是他爱听的,有些话是他不爱听的。当今陛下是位直追尧舜的圣主明君,天下莫不称颂,而皇上之明就在于仁爱敦厚,所以你殿试的时候应该抓住‘仁厚’两个字做文章,多讲些好话,讨皇上高兴。”

王弗话还没说完,苏轼已经笑了起来:“你这是让我拍皇帝的马屁?”

王弗笑着说,“拍马屁又如何?皇帝的马屁不是一般人配拍的,我倒想拍,拍得到吗?”

这话倒把苏轼逗笑了,半天又说:“做大臣的还是要进些忠言才好。”

王弗白了苏轼一眼,故意问他:“你现在做大臣了吗?”

这一问苏轼却无法回答。

见把丈夫问住了,王弗又把语气放缓:“我看过大儒张载的一篇文章,说皇帝好比一家之主,大臣是皇帝的管家,主人有错管家是要劝的,可必须先当上管家才有劝人的资格。如今你只是个老百姓,知道朝廷里的事吗?最多是道听途说,如果策论中胡乱指摘,恐怕说不到要害处,又或者本末颠倒,无中生有,只能惹陛下不高兴。所以殿试的时候马屁是要拍的。”

王弗的话也在理,只是这些话苏轼不爱听,沉着脸不说话。

王弗见惯了丈夫的嘴脸,也不以为意,又说:“马屁人人喜欢,可全篇都是这些话也不行,既是策论,总要有些实际的东西才好。当今皇上为人宽厚,可也有人说陛下用法过宽,造成吏治败坏,官场庸暗。”说到这里故意抬起头来笑眯眯地问苏轼,“你以前不是说过有什么‘三冗’的吗?都是什么?”

苏轼忙说:“时下议论,都说朝廷冗官、冗兵、冗费三桩时弊为患最深。”

其实“冗官、冗兵、冗费”三种时弊在大宋朝由来已久,王弗望夫成龙,一向关心时政,这些事都知道。可王弗知道男人最吃捧,好面子,想劝住丈夫不能一味唠叨,一定要边劝边捧才见效果。就不动声色把丈夫捧了一把,苏轼果然来了兴头儿。

见丈夫脸上有了喜色,王弗笑眯眯地说:“还是你的脑子好使,就是这三件事。可咱们只些老百姓,究竟朝廷如何冗官、冗费毕竟知之不详,若策论题目与此相关,不妨稍微点提一下,也算是个劝谏。但细处不可明言,以免骇人听闻。””

苏轼这个人性子急,脾气直,夫人劝他颂扬皇帝,他不甘愿,现在夫人让他在时政弊端方面略作劝谏,这倒合苏轼的胃口,低头沉思起来。

王弗夫人是个“驯夫”的高手,知道自己说十句话男人能听进去六句,已经很不错了,多余的话一句不说,服侍丈夫早早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