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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玉不琢不成器(1 / 2)

一一尊佛像和四面门板

苏轼到任的秦凤路居于关陇,本是李唐王朝龙兴之地,秦州、泾州、陇州、渭州、凤翔以前都很富庶,可惜仁宗年间西夏入侵,渭州以北各府县扫**一空,至今已经过了二十年还没恢复元气。凤翔府好歹未遭兵劫,是千里秦凤路唯一“还能活人”的地方,也因为这个缘故,凤翔府所担赋税徭役比另外几个府更重。

苏轼带着夫人幼子到凤翔上任已是嘉祐六年十二月了。马车刚走到城边,远远就看见城门外站着个穿黑袍的青年人,生得皮肤白晰眉目俊秀,一见马车,此人紧走几步高声问道:“是苏年兄的车吗?”

在这离家千里的地方忽然有人叫他名字,苏轼觉得意外,推窗一看,来接他的竟是嘉祐二年的同科进士张璪。忙拱手笑道:“想不到邃明在此!”

苏轼和张璪是同科进士,照时下规矩拜为同年,两人脾气相投,引为至交。后来苏轼回乡为母守丧,张璪外放为官,从此音讯两隔。如今他乡遇故人,张璪喜形于色:“小弟蒙圣恩外放凤翔府法曹,已经在这里呆了两年,听说年兄来做签判,乐得我几天几夜睡不好觉,一早就在这里等着,哪知等到这会儿才见面,也不知是年兄的车慢,还是我的心急?”

苏轼笑道:“早知邃明在此,我必加鞭而行!”跳下马车和张璪并肩同行,互道别情,张璪大着嗓门问:“年兄早前考中榜眼,依例该优先外放,怎么到今天才成行?”

苏轼忙说:“我为母亲守孝三年,回京师又考制科,一直拖到现在。”

一听这族张璪顿时大惊小怪:“制科考试非同小可,必须贤良大才方能应试,又有秘阁六论,金殿御试,难比登天!不知年兄考中第几名?”

张璪这一问正搔到苏轼的痒处,心里十分得意,笑着说:“考了个第三名……”

一听这话张璪又惊讶又羡慕,嗓门儿比刚才更高了:“制科大考分五等,第一、第二不取,三等已是超等了!难怪年兄初次外放就做了一府签判,我熬了三年才混个小小的法曹。”说着忍不住叹了口气,“你我虽是同年,说到文章诗赋,苏兄可以做我的老师,如今你圣眷在身,超等擢拔,小弟自愧不如,连师都不敢拜喽。”

张璪捧得实在肉麻,苏轼是个老实人,听了这话脸上一红,忙说:“邃明太客气了,你我同年,岂敢以‘师’相称,千万别这么说。”

两人说笑着不觉已走到府衙门前,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的皂隶站在门外,张璪老远就抬手叫他,那人忙飞跑过来给张璪行礼。张璪指着他对苏轼说:“这伙计叫杨疙瘩,以后就让他照顾年兄的起居。”又对杨疙瘩说:“这是府里新到的判官老爷,京城里大名鼎鼎的苏榜眼、苏贤良!”

杨疙瘩赶紧给苏轼行礼:“大人的住处就在衙门东边,小的先把行李搬过去。”拉着马车走了。苏轼整整衣冠,跟着张璪一起进府拜见知府大人。

凤翔知府名叫宋选,年纪不过四十多岁,是位温和敦厚的君子,身材矮胖,面容慈祥,说话柔缓,和苏轼见了礼,笑着说:“你来凤翔的前十天,欧阳永叔已经写信给我,说苏学士是个大才,将来必为宰相,让我在凤翔任上好生磨练。”说到这里哈哈一笑,“既然醉翁让我‘磨练’你,苏学士在我这里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宋选一句打趣的话说出来,厅上几人都笑了。

欧阳修是大宋朝的文坛巨擘,宰相、尚书是他的朋友,侍郎、翰林是他的学生,像宋选这样的官员一心想做欧阳修的学生,可惜巴结不上。欧阳修对苏轼的才学极为看重,得知他外放凤翔,就请宋选多给他些厉练,希望苏学士早日成才。可惜宋选老于世故,肚里打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主意,不想担这个麻烦,就当着苏轼的面把这些都说了出来。

欧阳修让宋选磨练苏轼,宋选却把这话当成笑话说了出来,“磨练”二字也就变成了“袒护”。可惜苏轼年轻,不知这一“变”于他有多大害处,反觉得这位长官十分亲切、十分投缘,忙拱手说道:“太尊是我的长辈,能得指点,实是幸事。”

等苏轼应付了场面回到住处,那个叫杨疙瘩的老实皂隶已经把行李都搬进房里去了,见苏轼回来忙迎上来问:“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苏轼这年虚长二十六岁,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半傻不傻的,还没对杨疙瘩说话,夫人从里屋出来,轻轻扯一下袖管,把一串钱塞到他手里,苏轼看也没看转身递给杨疙瘩:“没事了,有事我再找你。”杨疙瘩收了钱千恩万谢地去了。

到这时苏轼才有功夫把自己的住处看了一遍。一个挺大的院落,正房三间,偏房三间,前院青砖墁地,整整齐齐,后院靠墙生着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旁边还有一棵榆树,一棵没长大的枣树,院子北角有一片土被人翻过,大概早先种了什么,如今深冬,圃里一丝绿意也看不到。紧邻也是一处院落,隔墙可见松柏梧桐相聚成林,那是知府家的后院。

有生以来第一次苏轼有了属于自己的家,乐呵呵地指着院角那片废圃对夫人说:“这里围个花坛,开春以后可以种些花木,边上搭个草亭子,可以饮酒赏月。”又在后院走了两个来回,大概算算步数,“院墙底下挖个池塘养些鱼,池上修一座小桥,院墙边种五棵马尾松,两棵桧树,靠正房这边留出来种桃树,几年就有果子吃了。”

苏轼这个人天性快活,随时可以做梦。听丈夫安排家园,王弗忍不住笑:“你在凤翔任期三年,到回京的时候这些松树能长到院墙那么高吗?桃树能结出果来?真是瞎忙!”

听夫人一说苏轼也笑了,自己找个台阶下:“‘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在这里住一天就要折腾一天。”正说笑,忽听树顶上“嘎”地一声叫,抬头看去,原来知府院内一棵树上有个脸盆大的鸟巢,里头卧着两只白鹭,被笑语惊动,戛然而鸣。

苏轼本来就心情极佳,见了这个景致心里一热,立刻有诗,还不等成句,王弗走到身边悄悄问他:“今天在城门前接你的是什么人?”

夫人这一问倒把苏学士的诗兴打断了:“你说张璪,他和我是同年,汴京一别几年没见了。”

王弗微微点头,压低了声音:“我觉得这个人十分油滑,对人没有真心,和他打交道要小心。”

夫人这话苏轼不爱听,皱着眉头问:“张邃明哪里不好?”

王弗想了想才说:“这个人一见面就问你的前程,听说你制科被授三等就大惊小怪的,其实我看他早知道这事,故意装模作样奉承你。”

王弗这话在理。可苏轼头脑简单,听夫人褒贬他的朋友心里不高兴,也不接话。

王弗见丈夫不听劝,只得又说:“你以前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真宗时有位宰相寇准,又有位参知政事名叫丁谓,两人交情很深,有一天寇相在外用饭,胡须上沾了东西,丁谓就用手替寇相捋须,寇相大怒,责备丁谓当众‘溜须’有失体统,从此认定丁谓是个小人。我看你这位同年很有丁谓的作派。”

不等夫人把话说完,苏轼已经拦住话头:“我是签判,他是法曹,根本不相干,人家求我什么?”

苏学士急着吵嘴,也没细想就随口乱说,王弗立刻接过话来:“判官核判五曹文书,法曹不在‘五曹’之内吗?何况你科举考中榜眼,制科又以超等擢升,那个张璪混了几年才做到法曹,你一上任就做了他的顶头上司,将来还要飞黄腾达,他不巴结你巴结谁去?”

苏轼将来要做大官,做宰相,天下哪个人不知道?张璪巴结苏学士,明眼人哪个看不出来?不说张璪,就连知府宋选对苏轼也有巴结奉承之意,夫人这话一点都没说错。

可惜天下的男人十个有九个粗枝大叶,脑子里生就一根傻筋,所谓“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越是身边人的话越不听。苏轼正是这么个人儿,也不管夫人说得有理没理,总之一个字都听不进去,脸色顿时难看,说出话来也难听了:“我这人心实,在我眼里世上个个都是好人,玉皇大帝来了我陪他喝酒,要饭花子进了门,我也一样陪他喝酒。”

苏轼说的是气话,也是实话,他这一辈子就是这样真心待人,不管因为这个肯相信人的毛病吃多少亏,到死也不改。

劝人的话最多说到这里,再往下说就吵起来了。

王弗是个有心计的贤内助,知道在丈夫面前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闭嘴,见苏学士一脸的不耐烦,把头一低不言语了。

王弗夫人的话苏轼大概肯听一半儿。可惜夫人提醒他小心张璪,苏学士一点儿也没听进去。张璪对苏判官这位同年也真殷勤,隔三岔五就陪他喝酒聊天、游山玩水,两三个月功夫把凤翔府的风景逛了个遍。

这天在府里忙完了公事,张璪特意约苏学士去游凤翔城里最有名的天柱寺。同游的还有一位同年,章惇。

章惇字子厚,福建路建州府浦城县人,比苏轼年长一岁,高大健硕,浓眉大眼,生着个威风凛凛的狮子鼻,蓄一部威风凛凛的长胡须,是个相貌堂堂的美男子。此人不但文才出众,而且会武艺,通兵法,极有胆识,在同科进士中是个出众的人物。几年前章惇和张璪等人一起外放,做了永兴军路商州府商洛县尉,这次到凤翔府办事,与苏轼、张璪聚在一起,正好同游天柱寺。

天柱寺始建于中唐,“安史之乱”虽平,各地节度使却拥兵自重,战乱不断,天柱寺屡建屡废,如今这座天柱寺是大宋真宗年间在废墟上重建起来的。

有趣的是天柱寺初建时规模不大,后来屡屡重建,越建越大,如今已是凤翔府首屈一指的大禅林,僧众六百余人,香火鼎盛,据说庙里的观音最灵,能消灾解难,治病送子,惹得四乡百姓如蝇如蚁纷至沓来,大雄殿前跪满了善男信女,铜炉中千百束香火云蒸雾罩,苏轼他们刚一进来竟不习惯,被烟气呛得咳嗽不止,半天才好。

天柱寺方丈交游甚广,与凤翔城里的官、商、财主混得很熟。张璪在凤翔当了两年法曹,和方丈也成了朋友,毫不客气,领着苏轼、章惇走进方丈室,指着两个朋友对方丈说:“这是我的两个同年,苏学士现任凤翔判官,章大人是商洛县尉。”

听说来的都是官,方丈顿时眉开眼笑,忙沏了香茶敬给三人。接着想起了苏轼的来历,高声笑道:“我说这位大人怎么似曾相识?原来是京城来的苏贤良!大人到凤翔下马那天老衲在街上与大人有一面之缘,还记得吗?”

苏轼到凤翔那天和张璪一路说着话走进府衙,根本想不起在何处见过这位大和尚,但人家这么说了也不能驳他的面子,只好含糊应道:“这可巧得很。”

方丈大和尚快人快语,见缝插针立刻笑道:“老衲与苏学士岂止一面之缘?小寺名为‘天柱’,而学士文章锦绣,少年早达,日后必为朝廷柱石,正是‘擎天一柱’,所以学士与山门缘分不浅。”几句高帽子把苏轼捧得双脚悬空站立不住,又笑着说,“小庙虽然简陋,山门内也有千百善男信女,苏学士的文章天下闻名,老衲倾慕已久,若能求得一幅尺牍,不但小庙蓬荜增辉,就连佛祖也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