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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苏判官对知府忍无可忍(1 / 2)

太白山求雨不成,陈太守倒没责任苏判官。却又派给他另一件差事:为皇帝建陵寝的木料已经从终南山运送到渭河边,立刻扎成木排放到黄河,运往汴京。

此时仁宗皇帝下葬的日期已定,就在治平元年十月,所以十月以前陵寝必须完工。也就是说派给凤翔府的建陵木料必须在八月以前全部送至汴京。稍有延误,罪过不小!苏轼不敢耽搁,立刻赶到工地,哪知到渭河边一看,苏判官整个傻了眼。

渭河断流了!

宋英宗治平元年是个大旱之年,渭河,这条黄河的大支流竟已旱得见了底!很多河段青草都长到半人高,连河底的淤泥都干涸了……

给仁宗皇帝建陵的数千棵大木料已经送到河边,渭河却“不见”了!京城里的官员才不管凤翔府的难处,只知道要建陵寝就用木料,没有木料就治下边官员的罪!凤翔府、周至县这些官员知道木料送不上去乌纱难保,立刻决定:既然渭河没水,就用人挑肩扛,抬也要把这几千棵木头抬到有水的地方去!民夫可以累死,工期绝不能误!

权力这东西天生就带着罪恶,官做得越大,罪过也就越大。

比如大宋仁宗皇帝赵祯,是位宽俭仁爱、贤明有德的君主,这样的好皇帝一千年难得出一个,大宋百姓没有不称赞仁宗皇帝“仁厚”的。可仁宗死后修一个陵墓,立刻虐害百姓十多万,加上这些人的亲戚眷属,只这一下就有几十万人对这位皇帝破口大骂!若仁宗泉下有知,听到几十万人齐声痛骂,他大概不再想要什么陵寝,愿意像个普通人一样草草埋葬,只求不要遭子民们的唾弃。

可惜仁宗死后无知,奉旨督造山陵的宰相韩琦也听不到百姓的哀哭,只知道仁宗皇帝十月就要下葬,陵墓必须按期修好。于是官员们不顾地方大旱,渭水已涸,硬逼着百姓用人力扛挽木料向黄河运送。这些三四个人合抱的大木材每棵重逾千斤,几百民夫肩扛大绳拉着木料在烂泥里一步一滑,其艰苦实非言语可以形容。凤翔府、周至县的官差都知道这次接的是皇纲,误了事吃罪不起,不问百姓疾苦,只管狠下心来提着皮鞭沿路抽打喝骂,催逼民夫。可人少料重,实在办不成事,为了完成皇命,地方官也顾不得什么条例规矩了,立刻派衙役人等四处抓夫,扔给一根杠子一条大绳,立刻变成抬杠拉纤应付“皇纲”的苦役,被逼做这牛马一样的苦差,每天都有成百人累倒在工地上,见有人倒下,官兵差役上来就是一顿打,那些挨了打还能爬起来的就继续做工,实在爬不起来的拖到一旁,差人立刻又到附近村里抓人派役,顶替这些倒下的人。

做官的人有时候真如禽兽一般,明知道昧良心的事还要去办。

现在凤翔百姓忍饥挨饿受这大苦,官兵差役棍棒交加,驱之如同牛马,苏轼看得心如刀割,偏偏统领这些衙役们打人逼差的正是他苏判官!那些挨饿挨打的百姓就在脚下哭泣,他连句安慰的话也不敢说;那些怒火中烧的百姓们拿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他,背后大声小声咒骂他,苏轼连头也不敢回,心里惭愧欲死。为了应付皇纲,只能昧起良知狠下心肠像个禽兽一样喝斥百姓,逼这些可怜人拿一条贱命给死去的皇帝效劳。

一天差事应付下来,苏轼的心真比拉纤的人还累,回到宿处无心洗漱,躺在铺上两眼望天怎么也睡不着,忽然爬起身来,执笔挥毫写下一首小诗:

“桥山日月迫,府县烦差抽。王事谁敢诉?民劳吏宜羞。

中间罹旱暵,欲学唤雨鸠。千夫挽一木,十步八九休。

渭水涸无泥,菑堰旋插修。对之食不饱,余事更遑求。”

写罢自己又看了两遍,独对孤灯,潸然泪下。

就这样白天在工地上耀武扬威装禽兽扮畜生,晚上一个人喝闷酒,叹气,偷着掉眼泪,死扛活扛,总算把运木头的苦差事应付过去,苏判官整个人也快散架了,拖着两条腿回到家,往**一倒立刻病了一场,躺了六七天才起得来床。

到这时苏学士才注意到,隔壁太守府里不知什么时候筑起了一座土台子。

古人讲“仁者爱山,智者乐水”,陈希亮本是进士出身,也有风雅的一面,虽然前任宋太守留下一个不错的园子给他住,陈太守仍觉得有些地方不尽人意。想起凤翔周边有终南胜景,可惜坐在府里却看不见这些好景致,就命人在后园挖了一方池塘,取出的土堆成一座高台,取名为“凌虚台”,专为观景饮宴之用。

苏轼在外头应付苦差的时候这座凌虚台已经筑成,陈太守仰慕苏判官的文彩,也知道这一年来两人之间闹了不少别扭,想借机缓和一下,就专门把苏轼找去,和颜悦色地请他帮忙写一首《凌虚台记》,准备刻成石碑立于台下。

早先太守找苏轼的麻烦,挫苏轼的威信,折苏轼的面子,甚而因为小事弹劾苏轼,这都罢了。这次竟派苏判官监督运木,让苏轼遭千夫指受万人骂!苏子瞻对陈太守的厌恶愤慨达于极顶,俨然收束不住,必得一番嘲骂,哪怕因此丢官罢职也在所不惜。现在陈太守请苏学士给凌虚台写一篇文字,正好!苏轼立刻跑到太守园内,当着知府和在大群府县官员的面挥笔写下一篇莫名其妙的旷古奇文,这便是著名的《凌虚台记》:

“国于南山之下,宜若起居饮食与山接也。四方之山,莫高于终南;而都邑之丽山者莫近于扶风。以至近求最高,其势必得,而太守之居,未尝知有山焉。虽非事之所以损益,而物理有不当然者,此凌虚台之所筑也。

方其未筑也,太守陈公杖屦逍遥于其下,见山之出于林木之上者,纍纍然如人之旅行于墙外而见其髻也,曰:‘是必有异。’使工凿其前为方池,以其土筑台,高出于屋之危而止。然后人之至于其上者,恍然不知台之高,而以为山之踊跃奋迅而出也。公曰:‘是宜名凌虚。’以告其从事苏轼,而求文以为记。

轼复于公曰:‘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以蒙翳,狐虺之所窜伏,方是时,岂知有凌虚台耶?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则台之复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尝试与公登台而望,其东则秦穆之祈年、橐泉也,其南则汉武之长杨、五祚也,而其北则隋之仁寿、唐之九成也。计其一时之盛,宏杰诡丽,坚固而不可动者,岂特百倍于台而已哉!然而数世之后,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而况于此台欤?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面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既已言于公,退而为之记。”

苏学士一生所著文章,这篇《凌虚台记》是个异数。在此文中苏轼毫不客气,一开篇就笑话凤翔知府陈希亮居于终南群山之中而“未尝知有山”,又说他“见山之出于林木之上者,纍纍然如人之旅行于墙外而见其髻”,看见个头发疙瘩一样的破山头子就兴奋起来,居然花大力气筑这个凌虚台,公然讥讽陈知府趣味粗俗,见识鄙陋。

这还不够,苏学士又拿秦穆公的祈年殿以及汉、隋、唐几代宫室来做比方,诅咒陈知府筑的凌虚台像前人那些宫殿一样“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如此数落陈知府还嫌不过瘾,干脆指着鼻子诅咒陈希亮说:“台犹不足以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言语中真恨不得陈希亮立刻丢官罢职坐牢倒霉才好!最后更加上一句“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意思是说:人生在世只有品德操守才值得夸耀,筑个台子能当甚事?指责陈知府无德无行,只会筑个高台吹牛炫耀,简直就是个老废物……文章写到这个地步,真有点拿陈知府不当人看的意思了。

若说陈希亮是个大奸大恶之人,实在谈不上;若说苏判官和陈知府有深仇宿怨,更谈不到了。既非大奸大恶,又无深仇宿怨,苏学士当着前辈长官陈希亮和一群同僚的面写出如此刻薄的文字,只能说明苏学士这个人太幼稚,不懂事。

孔夫子说“君子不重则不威”,这话是对的。君子一定要郑重其事才有威信。苏子瞻其实是个君子,他这一辈子最不懂事、最不像话、最不郑重其事的,就是当众写下了这一篇《凌虚台记》。糟糕的是这篇不懂事、不像话、不郑重的恶毒文章即将被刻在凌虚台前,从此磨灭不掉。也就是说,从这一天这一刻起,苏子瞻的道德操守将永远留下一个污点,即使过一百年也擦不掉了。

——除非苏轼能向被他侮辱的陈希亮公开道歉,而陈知府又肯原谅他,此事才有转机。

可惜,苏轼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他现在是下了狠心,拼着官不做了也要出胸中这口恶气!眼看凌虚台上众官员面面相觑,陈希亮气得脸色青黑,苏轼倒觉得痛快,冷笑着冲众人一抱拳,昂首挺胸走下凌虚台去了。

写罢《凌虚台记》,苏学士也知道在凤翔府肯定混不下去了,干脆破罐破摔,写了一个假条递到衙门里,自己在家大被蒙头睡了两天糊涂觉,到底躺不住,第三天早早起来,闷着头吃了早饭,也不和夫人说话,换上一身黑布袍子晃晃悠悠出了东门到山里散心去了。

凤翔府周边山势不高,山谷一片片田野房舍,鸡鸣犬吠村野相闻,这恬静无争的气象让苏学士胸怀稍解。走累了就在溪边石头上小坐,肚子饿了,就到路边野店吃一碗面条,喝两口井水,直耽搁到天色将晚,眼前已是山气氤氲雾岚升腾,草丛里野兔奔蹿,树林里鸟鸣啾啾,静谧中带着一股肃杀之气。苏轼腿脚也累了,不敢往深处走,就在路边坐着休息。

正在此时,忽听前边蹄声得得,山路上走出两位壮士,都穿着短衫裘裤,身背硬弓,挎着插满羽箭的牛皮箭袋,走在前面手里还提着一柄虎叉,后边那人牵着两匹马,马鞍旁挂着几只山鸡野兔,说笑着往这边走来,见苏轼坐在路边也不招呼。苏轼心情不好,也懒得搭理这两个猎人,眼看着两人从面前走过,却听得草丛里“扑楞”一声响,一只山鸡被人声惊起,扇着两只短翅膀往山崖顶上飞去。

见有猎物,两个猎人都来了精神,前面这人扔下虎叉,抽弓搭箭一箭射去,那支利箭从山鸡翅边掠过,只擦掉几根羽毛,山鸡受了惊,嘴里嘎嘎怪叫,两只翅膀用力扑腾,飞得更快了。后面的猎人也抽出弓箭射去,山鸡似乎有了防备,半空中忽然转了个圈子,这一箭远远飞过一旁,前边的猎人又抽箭去射,仍然射了个空,眼见山鸡已到崖顶,就要没入灌木丛中,山路上忽然撞出一匹怒马,马上骑士口衔缰绳,左手挽弓右手搭箭,弓弦响处,一箭把那只山鸡射了个对穿!顺着崖头滚落下来,掉进一片树棵子里去了。

见这猎户射得好箭,前面的两人齐声喝彩,连坐在路边的苏学士也忍不住叫了声好!

提虎叉那人急忙钻进树棵子里去寻山鸡,射中山鸡的猎人收了弓箭翻身下马,粗声大嗓地笑话同伴:“你龟儿也学人挎张弓,连个雀儿都射不下来!”回头看见路边的苏学士,微微一愣,定睛瞅了半天,走上来在他肩膀上重重一拍:“这不是子瞻吗?”

想不到这个矫健的猎人居然认得自己,而且说着一口熟悉的川音,可苏轼实在认不出他来。这猎人十分豪爽,见苏学士发傻,又在他肩头拍了一下:“用力想!想起来请你吃野味,想不起,老子一脚把你踢到水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