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宗皇帝错贬吕公著,实在是犯了个惊人的错误。一方面,御史中丞掌管朝廷言路,是仅次于宰相、枢密、三司使的重要臣僚,神宗继位短短时间,先后已有彭思永、王陶等几任御史中丞因故被撤换,如今吕公著又无故落马,这御史中丞的职位简直成了烧热的炉子,谁还敢坐?而御史台督查风纪,专司劝谏,是个碰不得的衙门,偏偏皇帝屡屡贬逐御史中丞,使御史台的威信大受挫折,不但御史们多有怨言,朝臣心里也不是滋味。
另一方面,神宗皇帝继位时专门提拔了四位重臣,也就是著名的“嘉祐四友”。眼下这四人各司其职,都是皇帝离不开的人。若这四人配合得好,变法自然顺利得多,可皇帝错贬了吕公著,不但影响到御史台的威信,更令司马光、韩维不能自安,这两人对王安石也不再信任,曾经的“嘉祐四友”一下子散了架,对变法大业产生的影响非同小可。
再说,吕公著既有能力又有资望,本是宰相之才,无故被贬,皇帝心里也不忍……
想到这里神宗皇帝愧悔不安,无心听政,草草应付完早朝退回东门小殿,坐在御案前冲着满桌奏折发呆,只觉胸口发闷,头疼欲裂,孤坐了大半个时辰,郁闷稍解,忽然之间,神宗心里生出一个奇妙的想法来。
俗话说“无心插柳柳成荫”,天下事对有对路,错有错招,这次错贬吕公著虽有可惜之处,细想想,也未必全无好处。
《韩非子》有言:“为人君者,数披其木,毋使木技扶疏;木枝扶疏,将塞公闾,私门将实,公庭将虚,主将壅围。数披其木,无使木枝外拒;木枝外拒,将逼主处。数披其木,毋使枝大本小;枝大本小,将不胜春风;不胜春风,枝将害心。”意思是说皇帝收拾大臣要像修篱剪枝一般,手不能软!否则大臣权重,天子权轻,“私门实、公庭虚”,臣逼其主,尾大不掉,害处多多!
大宋立国以来始终讲求一个“君臣共治”,从太祖、太宗、真宗、仁宗、英宗一直到今天,“君臣共治”四个字贯彻始终,可治来治去也没见皇帝把国家治好,只养出一群嚣张的御史、跋扈的言官!阻谏皇帝就像训斥孩子,争来吵去,闹得五代贤君一事无成!
“万乘之主、千乘之君所以制天下而征诸侯者,以其威势也。”皇权至大,皇权至大!老臣、重臣、言官、谏官这些“旁枝侧条”遮蔽天子之威已经一百年了。弄到今天时弊如麻,若再依祖制走这“共治”的路子怕是走不通了,皇帝要想把国家治得顺遂利落,就必须把天下大权集于一人之手!政令一出臣民顺服,再变法革新岂不是更有效力?
既然要夺天下大权,不妨先想想“天下大权”在何处?
朝廷中有四大衙门权力最重,政事堂掌政务,枢密院掌军事,三司使掌财权,御史台掌言路。仔细算一算,四大衙门中政事堂是皇帝自家的买卖,宰相不过是个“管家”;大宋皇帝向来把军队盯得最紧,枢密院自然被皇帝攥着;三司衙门只是个“管账先生”,理财理不出什么花样儿来;最麻烦的就是御史台和谏院。
谏院是个小衙门,且不说它,至于御史台,虽然御史中丞换了几任,可监察御史仍多为前朝旧臣,都被真宗、仁宗、英宗这几位善于纳谏的圣主明君惯坏了,对皇权毫不尊重,每以犯颜直谏为荣。神宗皇帝制不住他们。
——“为人君者,数披其木……”御史台这个放肆的衙门不整顿,皇帝的威权就不能彰显。反过来说,神宗要掌天下大权,必须先治御史台!
可怎么才能治得了御史台呢?
《韩非子》说:“法术之士与当涂之臣不相容也。主有术士,则大臣不得制断,近习不敢卖重。”这话说得多好!神宗皇帝身边有现成的“法术之士”,这些人就在置制三司条例司里。干脆就让三司条例司和御史台斗起来,借三司条例司的力量彻底打垮御史台,让这个多事的衙门从此闭上嘴,岂不干净?
脑子里突然生出这样的主意,神宗皇帝暗吃一惊,凝神细想,越想越觉得这个思路实在有趣。
拿定主意后,神宗皇帝不动声色等待机会,而这个机会很快就出现了。
就在吕公著被贬后的第十一天,熙宁三年四月十九日,王安石以三司条例司名义上奏,请求任命秀州军事推官李定担任知谏院一职。
谏院和御史台齐名,都是督察风纪的言官,但谏院是个小衙门,谏官一共只有六名,分别是左右谏议大夫、左右司谏、左右正言,职责与监察御史相同。李定是王安石的学生,原本只是个八品推官,忽然升任从四品的知谏院,真是破格提拔了。
面对王安石的请求,两位宰相曾公亮、陈旭都觉得惊讶,不约而同地驳回三司条例司所请,认为李定资历太浅不配担任知谏院。王安石也感觉自己操之过急,不敢与宰相争执,再上文书,请求任命李定为监察御史里行。
王安石这个安排其实是给李定架了一把登天的梯子,因为御史言官职责很重,既可以风闻言事劝谏皇帝,也可以给皇帝和权臣当枪使,用来打击大臣。李定是王安石的亲信,只要做了监察御史,以后立功的机会很多,再升官也就容易了。
王安石是皇帝驾前炙手可热的人物,两位宰相不敢得罪他,监察御史职责虽重官职却低,不过是个从七品职位,李定的资历勉强够格,何况又加“里行”二字,等于实习,宰相们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可惜王安石安排心腹进御史台的事被中书舍人知制诰宋敏求看见了,直接找宰相曾公亮争论,认为李定的资历不配担任御史,曾公亮仍然是那个“点头不倒翁”的作派,哼哼哈哈不置可否,宋敏求一气之下告知王安石:李定资历不足,任命李定为御史的文书封还词命,不予撰写。
知制诰是专门拟诏的官职,身为知制诰有权力对存疑义的诏书“不予撰写”,这是对皇权多了一处设防。现在宋敏求就利用这个权力拒绝撰写诏书,没有诏书,对李定的任命就无法发布。
见宋敏求公然与自己作对,王安石很不高兴,但朝中知制诰并非宋敏求一人,于是王安石又找审刑院知制诰苏颂起草公文,哪知苏颂也和宋敏求一样,封还词命,不肯写这道文书;王安石毫不气馁,立刻又找工部知制诰李大临,想不到李大临也和宋敏求、苏颂一样,封还词命,不予撰写。
三位知制诰都和王安石打擂台!这下王安石彻底火了,当天就进宫见皇帝,指责知制诰宋敏求、苏颂、李大临迫害英才,阻挠变法!神宗皇帝立刻把三位知制诰叫来问话,李大临当殿奏道:“依本朝旧例,只有博士、员外郎以上资历者才可以担任御史,李定不过秀州推官,并无此资格,若贸然提拔重用,是我朝百年所未有,恐怕此门一开,下层官员都要挤进京城来做御史,到时候僧多粥少如何分派?”与苏颂、宋敏求一起再次拒绝发布诏命。
大宋朝廷一百年“君臣共治”养出一大群硬骨头的大臣,在皇帝面前据理力争不肯退让。神宗皇帝先是一怒,后来再想,却又暗喜。待三位知制诰退下就把王安石招来,也不说话,只管坐着发愁。
王安石见皇帝神色不对,忙问:“陛下招臣来有何事?”
神宗皇帝双眉紧皱半晌无语,终于问王安石:“卿觉得朕是明君还是昏君?”
皇帝这一问并无第二个答案,王安石立刻斩钉截铁地答道:“陛下英明神武堪比尧舜,自然是一位明君圣主!”
听王安石如此说,神宗并没露出得意的神情,半晌又说:“朕果然是明君吗?可朕继位两年诸事不顺,臣子抵触,百姓责备,到现在竟连一条小小的人事任命都执行不下去,若朕果然是个明君,为什么执政如此艰难?”
神宗皇帝故作颓唐,其实话里设了套儿。王安石哪想到这些,立时钻进圈套里去,直愣愣地说:“自从陛下实行变法以来,朝廷中阻力重重,多少人阳奉阴违,陛下知道为何会有这样的局面吗?”
见王安石上了圈套,神宗肚里暗笑,脸上全是愁容,半天才说:“是朕所用非人吧……”
王安石忙说:“陛下所用皆为旧臣,其中多有迂腐之辈,又有小人夹杂其间,每每要坏天下事!此所谓‘贤者不得行道,不肖者得行无道!’陛下身为人主,就应该有人主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