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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莫夸舌在齿牙牢(1 / 2)

宴席上跟王安石大吵了一架,苏学士回到家仍然怒气不息。黑着一张脸坐在桌边,嘴里絮絮叨叨好像还在与人辩论似的。

自到苏学士身边,二十七娘还没见过丈夫发这样的邪火,忙过来问他:“今天是怎么了?”

苏轼气哼哼地说:“天下人都盼着王介甫主持变法,哪知真把此人盼来,竟是个急功近利的货色,以前是人人支持变法,搞到现在人人反对变法!可皇帝不听百官之言,专宠一个王安石,御史中丞弹劾就罢御史中丞,宰相说一句话又罢了宰相,这样硬搞下去,将来怎么收拾?”

二十七娘对朝廷的事一无所知,干脆连谁是“王介甫”都不知道,好在她信任苏学士,一切都以丈夫之言为准,听丈夫责备“王介甫”就顺着话头儿说:“朝廷里总有这样的奸臣,可皇帝是好人,将来一定会看透这些奸臣。”

苏轼虽然生王安石的气,是非二字还分辨得清,忙说:“王安石倒不是奸臣……”

王安石是不是奸臣,二十七娘根本不感兴趣,倒了一杯浓茶捧到丈夫面前:“你刚喝了酒,喝杯茶解解酒吧。”

苏轼在酒席上没吃什么东西,倒受了一肚子气。好在天性豁达,事过便算,就着夫人的手喝了口茶,气儿顺了过来,忽然觉得饿了,就问:“有什么吃的?”

苏学士刚赴宴回来,却说饿了,这倒是个怪事,可二十七娘的心思只围着丈夫转,旁的事从不多想,也就不觉得这事奇怪:“刚买的一条活鱼养在盆里,这就炖给你吃。”把袖口一挽下厨去了。

苏学士是个小孩子,脾气来得快,消得更快,跟夫人说了几句话,一肚子火气全忘光了,正琢磨那条鱼是炖还是蒸,只见外头走进一个人来,笑着打个招呼,却是苏轼在史馆的同事集贤校理文同。

文同字与可,是苏学士的蜀中同乡,京师闻名的画家,两人多年交情,平日称兄道弟。见文同来了苏轼忙起身笑道:“你来得巧,有鲜鱼吃,我去烫一壶酒,咱们喝两杯。”

文同是听说苏轼和王安石起了争执,特意来劝他的,见苏轼笑容可掬,一点没有生气的意思,这才放了心。笑问:“鱼在何处?”

想不到文同是个急脾气,听个“鱼”字就忍不住,苏轼笑着说:“眼下鱼还养在盆里,一会儿就在你我肚里了。”

听说鱼尚未熟,文同忙道:“鱼不忙吃!京城里有个净因院你知道吗?”

净因院是京师一大禅林,虽然没有大相国寺和兴国寺那么大的规模,却以素斋闻名,达官显贵常到庙里布施,借机品尝斋菜。苏轼肚子正饿,一听“净因院”立刻想到了“吃”字,忙说:“老兄要请我吃斋饭?”

文同点点头:“净因院住持道臻禅师是我的朋友,最近他重修方丈室,想请我在墙上画一幅竹子。你也知道,道臻这老家伙最吝啬,平时一毛不拔,这次他来求我,咱们还跟他客气?我从昨天就没吃过东西,你也争气些,一人带两个肚子去,好好吃他一顿。”

文同这话说得有趣,苏轼顿时来了精神,急忙跑到后头告诉夫人:鱼不做了,自己和朋友到庙里吃斋。说完就和文同一起直奔净因院。

苏轼和文同到净因院的时候,道臻大和尚已在方丈室里恭候多时了。文同与道臻和尚是老朋友,不需客套,加之一天没吃饭,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也没功夫客气,在八仙桌上摆起几支秃笔,研开一池浓墨,把两面雪白的墙壁打量几眼,刷刷点点作起画来。

文同最拿手的是墨竹,一顿一提就是一节竹竿,“心”字一勾就是一段竹节,钉头鼠尾拔出竹枝,落笔如风纷纷成叶,片刻功夫画满了一幅墙壁,见苏轼站在一旁,就说:“你也画几笔吧。”

苏轼忙摆手:“我不会画。”

其实苏学士笔下也有山川丘壑,只是做画的本领比不得文同,所以不愿献丑。文同也不强求,自顾把两面墙壁都画上了,故意留下一角:“你在这里补块石头也好。”苏轼就接过笔在墙角画了块九窍玲珑的奇石,又在空白处题了几句:“鸟囚不忘飞,马系常念驰。静中不自胜,不若听所之。”

两位才子妙笔生花,半天功夫,素净的方丈室已成雅致高洁之地。道臻和尚连声道谢,亲手捧上茶来,陪两人在方丈室内闲话。

不大会儿,庙里的素斋一道接一道端了上来。先是一盘素鸽蛋,一只惟妙惟肖的素烧鸡,一盘豆腐丸子,又有蜜汁豆干,如意豆皮,荷花出水,滋味绝妙,色香俱全,再加一盘清炒黄豆芽、一盘生拌的野菜开胃,苏轼和文同吃得头都抬不起来,连称赞的话都没功夫说,片刻功夫,八仙桌上风卷残云一扫而空。

用罢美食,苏学士和文才子都吃出一头汗来,刚坐直身子喘一口气,又有个小沙弥端上三只拳头大的青磁斗笠碗,碗里盛着清汤细面,还没动筷,已经闻到一股浓郁的香味儿,低头看去,清澈的汤水里漂着几粒油珠儿,面条细如龙须,根根不断,入口嚼劲十足,爽滑无比,且有一股说不出的异香盈喉满腮,用心细品,隐约像是菇茸之香,却猜不出究竟何物,更不知和尚们用了什么办法,竟把这沁人的香气凝炼在一碗清汤里。片刻功夫面都吃光了,汤也喝得点滴不剩,肚子饱了,心里却意犹未尽。

文同的感受和苏学士一样,在熟人面前也不客气,对道臻笑道:“你这和尚真会算计,拿倒茶的杯子盛面给我们吃,这一下吃了个半饱,想吃又没有,想走又舍不得,你说怎么办?”

道臻笑着说:“贫僧这桌素斋是按施主的画算账的,一棵竹子一道菜,一块石头送你一碗‘肉’,一片竹叶儿就当一根面条,施主现在想多吃,刚才就该多画几笔才是。”

老和尚这玩笑开得好,文同忙指着桌上的空碗说:“我在你墙上画了百十片叶子,碗里的面条哪有百十根?”

老和尚不慌不忙,应声答道:“三碗面加起来就有百十根了……”

文同立刻瞪起眼来:“你在自家庙里吃饭也让我请?”

“贫僧与施主结交多年,讨你一碗面吃不为过吧?”道臻站起身来双手合什,郑重其事地对文同说:“多谢施主赐饭,南无阿弥陀佛。”

大和尚是弘扬佛法的师父,心中有虔诚信仰,平日又常与众多善男信女说法,这样的人大多开朗豁达,爱说爱笑。现在道臻和尚开了个好玩笑,逗得苏轼和文同大笑一场,随即说要做晚课,告辞而去,只留两位学士坐在方丈室里喝茶。

道臻和尚走了,文同这才收起笑容,问苏轼:“听说子瞻和王介甫吵了一架?”

一提这事苏轼又来了火气:“与可也知道,‘青苗法’推广下去之后弄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乡下人都被这笔青苗贷款逼死了!更加上那帮没良心的地方官,逼死穷人又逼富人,听说有些地方把农村搜刮干净了,居然向城里百姓放起‘青苗贷’来,这些人又不种庄稼,他们贷‘青苗钱’干什么用?明摆着是为了收利息!眼看一条新法把半个国家都毁了,王安石还在那里口口声声说‘青苗法百姓喜欢’,还什么‘皆大欢喜’!乡下人平白背上二分息的高利贷,他们‘欢喜’什么?若要百姓欢喜也不难,你只放‘青苗钱’,不收利息,真心让利于民,百姓才能欢喜。与可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只放贷款不收利息?苏学士说得又是孩子话……

文同是来劝苏学士的,当然不跟他争执,只说:“子瞻说得对。变法当以惠民为本,如果舍不得利息,‘青苗法’就当缓行……”说了几句安慰人的话又把话锋一转,“我听说王安石推广‘青苗法’之前有诸多安排,比如规定百姓用钱则贷,不用钱则不贷,禁止地方官员向百姓强派‘青苗钱’讹取利息。至于‘青苗法’出了问题,主要是nbsp;文同的话还没说完,苏轼已经打断他的话头:“过,他这个参知政事是干什么吃的!”

蜀人有血性,脾气急,直肠直肚,苏轼的为人尤其如此。文同也知道这样的人不好劝,就把劝人的话收了起来,笑着说:“不提这些了。跟你说个事儿:我平日喜欢作画,却不知道自己何时出了名,听说眼下我的一张墨竹在市上能卖到十贯!子瞻知道吗?”

文同的书画成名已久,一张墨竹精品所售不止十贯,苏子瞻当然知道,却不知文同为何说起这话,也笑道:“这么说以后我想求与可的画作也要拿钱来买了?”

文同笑着摆手儿:“你想要画,只管拿诗来换,一首诗换一张竹子,我也不吃亏。”打了个趣儿又说,“早先我真不知道自己的画值钱,可我这个人脾气执拗,是我的朋友来讨字画,我立刻就给他画,要是那些唯利是图的俗人,就是把银两摆在案上,我也不肯给他一纸半墨。一年前曾有个盐商捧着几贯钱到我那里去买画,我当然不给,此人倒有耐心,过些日子又来拜访,这次不敢给钱,也不提要画的事,只送给我一些上好的白绢,我看人家真诚就收了,此人就常来常往,每次来都带些绢呀纸呀给我试用,全是上好货色。我这个人没什么心机,就拿人家当了好朋友,前后送给他的大小尺牍有几十幅,心里还觉得欠他的情儿,打算认认真真画一幅大画送他,别人却告诉我:‘他送你东西就是要骗你的画,不可上当!’我还不信。人家就说:‘你也不要得罪他,也不要给他画,时间长了看他怎样。’我就依计而行,整整一年不给他画画。后来这人忍不住了,就问我:‘先生最近一年怎么不作画了?’我这才看透他的心思。可毕竟交往久了,不好驳他的面子,就说:‘我早先官小家贫,日子过得穷苦,心里不痛快就画几张竹子,画完就痛快了。所以画画于我其实是治病的药。这一年我升了官,日子也好过了,人一痛快‘心病’全好了,没‘病’当然不吃‘药’,所以我就不画画儿了。’”

文同说的是件真事儿,苏轼听了止不住笑。半天才明白:“与可是劝我给人家留面子,不可闹翻?”

文同点点头:“人家向我讨画,是因为喜欢地才来讨,虽然用些手段,未必就是坏心。画是我的,想给就没给,不想给就不给,都不算大事。最怕的是一味用自己的好恶评判别人,一言不合就横眉立目斥责人家,把事情闹僵了反而无趣。”

文同这个故事讲得明白,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王安石毕竟是位正人君子,甘冒风险为国变法,也不容易,推行的法条虽然不尽如人意,初衷也都是好的。苏轼与王安石相争是因为公事,私下里没必要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文同的话苏轼肯听,但这个直肠子的苏子瞻也绝非一劝即服。半天又说:“一张画是小事,变法是国家大事,在这上头怎能不争?”

文同叹了口气:“变法的事最难,一旦发动,千头万绪,其中有人得利,有人受害,都是难免。可国家走到今天,已经不能不变法,也不得不变法,朝廷里有本事主持变法大局的除了王安石还有谁?从仁宗朝到今天,臣子百姓盼变法也盼了二十年,现在变法刚开个头儿,遇上些麻烦,大家就一窝蜂反对起来,难道要让这轮变法像仁宗年间的‘庆历新政’一样闹个无疾而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