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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修七井,遇三美(2 / 2)

有美堂这场夜宴,苏轼第一次见识了杭州花魁周韶的风采。

周韶今年十九岁,与那些俗脂艳粉的欢场女子不同,这是一个极其平静安祥的人儿。穿一身简洁素雅的绿衣裙,发髻上插两股朴实无华的玳瑁钗,耳垂上一对淡晕般的珠坠子,脸上轻搽粉,浅画眉,似不经意,恰到好处。行不动裙,笑不露齿,柔声软语,顾盼生姿,实在不像出身烟花柳巷的风尘女子,那些名嫒闺秀又绝无这般风韵气质,正是蔷薇采到,茉莉薰成,苏杭佳丽,天下难寻。

席上这些官员除了陈襄、苏轼和钱塘县令周邠是文雅人,其他像鲁有开、俞希旦都是些俗气入骨的货色,可在周韶面前也不知怎么,连这几个俗吏都生出了七分雅骨,那些鄙俗谈笑一时全都收了起来,欢场上比平时安静得多。

众人注目之中,周韶走到陈襄面前柔声道:“自七井废后,杭州百姓家家‘吃苦’,幸亏大人来做父母官,抬手之间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如今杭州全城百姓每人每天三食两漱,难免要念叨大人五次,小女子好饮茶,一天中少说念叨大人十次了,由此越发倾慕,不得不来致意。”说着轻折腰缓俯首,对陈襄行了一礼。

陈襄是个见过世面的大人物,可面对周韶的称赞,不知怎地竟有“受宠若惊”之感,忙笑道:“姑娘这话过了,修整七井是众人之力,我算什么?”

阿襄说得倒是实话,可别人听了都当这是客气话。周韶也笑着说:“我看《道德经》里说‘太上,不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如今杭州百姓对贤太守交口赞誉,哪知大人毫不居功,这是要追求一个‘太上’之境吗?”

周韶这话真把陈太守赞到了极处,然而神态平缓,言词坦诚,毫无露骨之感。饶是陈襄这么个城府极深的人,被周韶一赞,脸上的笑容也藏不住了,竟忘了对面这女子仅是一名歌伎,不自觉地拱起手来连说:“见笑见笑。”

见陈太守对自己客气得过分,周韶不由得轻轻一笑。随即又说:“小女子平生好茶艺,为贺大人修整七井之德,今天特意带来一坛井水、几饼好茶请大人品鉴。”说着话,胡楚已经捧上个一尺见方的紫檀木匣来,只见这只匣子黑亮油润,光可鉴人,盒盖上雕着一幅南极仙翁图,右手持杖,左手扶鹿,笑容可掬,精致无比。席上的官员们也都见过些世面,像这样仔细收拾的茶饼却从未见过,都注目细看。

周韶从胡楚手里接过木匣捧到陈太守面前,只见红丝绒上放着三枚杏黄蜀锦缝的荷包,第一枚用金红两色丝线绣着一龙一凤;第二枚上面用白丝线绣着一只活灵活现的玉兔儿;第三枚绣的是个老翁,笑吟吟地说:“请大人选一饼。”

若是平时,陈襄大概要选那绣着老翁的第三块茶饼,可今天面对周韶这么个人儿,心境真与平日不同,想了想,拿起那只绣着白兔的荷包递给了周韶。

周韶拆开荷包,小心掀开外头包的细纸,露出一片比手掌稍小些的茶饼,形制古色古香,茶饼上压制着一个清晰的纹样,是嫦娥仙子怀里抱着玉兔盈盈而立,精致无比,旁边有一款小小的图章,细看,印的是“乌良”二字。

周韶拿起茶饼在鼻端轻嗅一下,微笑道:“大人选的是黔州都濡县出产的高枝月兔茶,就算贡茶里也是难得的上品,这一饼香气尤其好。”见在座的官员们都有兴致,又说,“都濡是个古地名,本在夔州路黔州府,嘉祐八年都濡并入了彭水县,当地所产高枝茶十分难得,炒茶的技艺又与众不同,摊、杀、理、挺、烘处处细致周到,所制茶饼香气成色皆是上乘。相传有个茶工叫乌良的炒茶最好,就把都濡茶中上品称为‘乌良茶’,后来也不知怎么又叫成了‘乌龙茶’,这三个字倒让人不解了。”一边轻言软语地解说,轻手轻脚将茶饼放在风炉上以白炭火微微烤炙,取下茶屑在石磨中轻研。

苏轼心细,看出周韶取茶叶时很小心地顺着茶饼外沿旋转取叶,与一般人掰下一片入磨即研大不一样,似乎多废了不少功夫,就问:“姑娘取茶时为何如此细致?”

苏学士能看出这一点,说明他有与众不同之处。周韶忙笑着说:“亏大人看得出。这茶饼形如玉璧,又有‘月里嫦娥’图案,想那嫦娥仙子本与后羿做夫妻,只因为吃了一粒仙药,飞升月宫,虽然望穿双眼,却已不能回头。所谓‘嫦娥望人间,翘首盼团圆’,实在不忍心再把茶饼打破,令仙子更加寂寞,所以取茶叶时宁可轻些慢些,以免坏了形制。”

周韶不愧是杭州的花魁,言谈举止安详典雅,一个小姑娘坐在这里,只凭风韵气质就将所有人紧紧拢住,使众人心无旁骛,一心都放在这一盏茶上。眼看着她将茶叶研细,用一只金勺舀入定窑细瓷盏内,取水冲入,用茶筅轻轻拂开,一举一动柔细轻婉,中规中矩,真不知是舞,是乐,还是诗。坐在苏轼身边的知府陈襄看得目眩神驰,嘴里喃喃道:“想不到浊水中有如许青莲……”

听了这话,苏轼暗暗点头,深以为然。

片刻功夫茶已制好,周韶左手捧盏,右手中指在杯侧轻弹,“叮”地一声响,滚热的茶汤微微一漾,仿佛游鱼跃出水面,形成一道似有似无的涡痕,顷刻逝去无踪。

去年陪沈知府在吉祥寺观灯的时候苏轼曾亲眼见过“分茶”绝技,今天周韶用的是类似的手段,只不过手法朴实得多,虽然用巧,却毫无卖弄之感,随即捧着香茶送到陈襄面前:“大人请茶。”

玉人在侧,双目如星纤指似笋,巧笑嫣然梨涡隐现,陈襄虽是个端严持重的大儒,此时此际,心儿也不自禁地随着那汤水一**,忙收拾心神,捧过茶来喝了一口,点头致谢。

周韶将第二盏献到苏轼面前,微笑道:“月兔茶是蜀中特产,学士出自蜀地,不为家乡之物赋诗一首吗?”

周韶虽是风尘中人,身上没有半丝风尘气,真似茉莉清甜海棠秀丽,在这样的女子面前不会写诗的人也想写诗,何况苏轼是个方家,捧过茶来饮了两口,香润妙不可言,又看了一眼周韶“不忍打破”小心放在旁边的茶饼,心里已经有诗,即取笔砚,却没有纸,下从急忙去找,苏学士哪里等得?左右一看,见胡楚手里攥着一条白绸帕子,也不问她就顺手接了过来,铺在桌上录了一首:

“环非环,玦非玦,中有迷离玉兔儿,一似佳人裙上月。月圆还缺缺还圆,此月一缺圆何年?君不见斗茶公子不忍斗小团,上有双衔绶带双飞鸾。”

苏学士这诗一半咏茶,一半咏的是烹茶人,情思曼妙词句飘逸,这是佳人给他的灵感,又回献给玉人儿做了礼物。

看了这天边摘回来的佳句,众人无不赞叹。周韶接过白绢读了一遍,点头笑道:“多谢学士,有这一首诗,我屋里早前挂的那些字画诗词都可以揭去烧掉了。”

胡楚、龙靓二人与周韶在一处长大,虽非姊妹,倒比姊妹还亲。可惜周韶的气质风韵非一般人可比,有她在,身边人大多黯淡无光。胡楚她们虽说不嫉妒,其实仍有些酸涩之感。今天苏轼拿了胡楚的帕子给周韶写诗,又是如此精彩的好句,胡楚心里难免酸溜溜的,皱起眉嘟起嘴,对苏学士做出一副半真半假的娇嗔样子:“大人眼里只有周姐姐,难道我们这些人就是路边的枯草败石吗?就算是一株枯草,大人好歹也要‘睬一睬’呀?”

胡楚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周韶心镜明澈,听出妹妹这嗔怪有一半是真的,忙替胡楚求苏学士:“大人好文采,也写一首诗送我妹妹吧。”

此时此际苏学士哪还推脱得掉?且头脑中已有句子,急忙就要动笔,却仍无纸可用。周韶忙把自己用的一条天青绸帕递过来。苏轼略一凝思,又做了一首:

“双颊凝酥发抹漆,眼光入帘珠的皪。

故将白练作仙衣,不许红膏污天质。

吴音娇软带儿痴,无限闲愁总未知。

自古佳人多命薄,闭门春尽杨花落。”

苏轼这首诗虽是送给胡楚的,其实写的还是周韶。

有了诗,胡楚乐得连忙道谢,周韶在一旁看了,却愣愣地发起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