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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断肠处,泪千行(2 / 2)

苏太守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刘庭式第一个说:“大人有此心,我们敢不尽力?”梅户曹也说:“‘离地三尺有神灵’,老天爷不会眼看密州人都饿死,只要咱们心诚,总有个求告处。”

至此,救济一事算是初步定下了。

密州大灾,苏轼的俸禄本就减了一半,如今半份俸禄中又捐出一半儿救济百姓,剩下这点钱实在不够用。从这天起苏太守就断了酒,饭菜减成一荤一素,又过一个月,家里干脆断了荤腥,没酒,没肉,也没有诗了。

这天苏太守在密州结交的一个进士朋友赵杲卿来看他,送来一条二斤多重的活鲤鱼。苏学士正好三天没开荤,见了此物大喜,挽起袖子下了厨房,正宰杀收拾的时候,朝云悄没声地走了进来。

朝云从小在妓院长大,只被老鸨子逼着学会了弹琴唱曲儿,其他的事一窍不通。这孩子极聪明,知道对一个正经女人而言弹唱歌舞毫无用处,女红厨艺才最要紧,自从进了苏家的门,就留心和二十七娘学针线活儿,两年功夫已经学出个样儿来,凭自己的手裁剪缝纫,足能做出一件像模像样的衣服,刺绣的针法也学了七八种。可惜苏学士是个做官的,饭菜专有厨子安排,二十七娘平日不下厨房,朝云在这些事上就没有学习的机会了。今天朋友送来一条鱼,苏轼兴致勃勃亲自下厨,朝云最有心眼儿,忙跑来学艺。见苏轼刮鳞去腮,切佐料添灶火,手脚十分麻利,笑着说:“想不到大人还有这种手艺。”

苏轼笑道:“蜀人都是吃鱼长大的,哪有不会做鱼的道理?”卷起袖子拿刀刮净鱼鳞,纵横切了几刀,抹上盐花儿,又找一片白菜叶子洗净填在鱼肚里。先在锅里放猪油炒香,加入葱段、姜片、料酒,把鱼放进去煎了一下,加水慢炖。

到这时苏轼又想起来,问朝云:“你看看有橘子没有?”

苏轼在灶前忙碌的时候朝云就在一旁不错眼珠地看着,把苏学士的一举一动都记在心里。现在苏轼忽然问橘子,朝云忙问:“大人要橘子干什么?”

“倒不是橘子,用橘皮切末可以提味。我以前炖鱼的时候试过这个法子,很好。”

朝云在厨房里转了一圈,可惜此地不是江南,哪里去找橘子?只得对苏轼笑道:“大人以前常做鱼吗?”

苏轼摇摇头:“做官这些年整天瞎忙,哪有时间做鱼?上次给夫人做鱼吃还是在京城外的怀远驿。”

夫人……

说到这里苏轼忽然一愣,才意识到自己嘴里说的“夫人”是已过世的王弗。

回想当年自己不得志的时候,以榜眼身份竟被朝廷封了个九品小官,因为不服这口气,躲在怀远驿复习功课,准备应直言极谏制科大考,那时夫人王弗陪自己在怀远驿站吃苦,怀着孩子仍要出去提水,累倒在屋外,穷到极处,只买了条小鲫鱼给夫人补身子,用人家吃剩的橘皮做调料。回想当时情形历历在目,竟呆住了,半晌喃喃道:“那是仁宗嘉祐五年的事了。”

苏轼的结发妻子王弗是英宗治平二年病逝的,苏轼迎娶二十七娘是在神宗熙宁元年。刚刚丧妻之时苏轼难过得仿佛要死去,可续弦之后无处不美满,无时不快乐,这些年,他已经很少想起王弗夫人来了。

忽然间,王弗夫人的音容笑貌全都浮现在苏轼眼前,夫人对她的照料、规劝、忍让,那唯一的争吵,无数旧事在眼前迷离变幻,交错纠缠。

王弗夫人十六岁嫁给苏轼,二十七岁病故。跟了苏轼十一年,对他千好万好,却没从他身上享过一丁点儿福。那时候的苏轼年轻不懂事,对夫人根本不知疼爱,在一起十多年,唯一给夫人的就是亲手炖了那条小小的鲫鱼。夫人去后,苏轼虽然悲痛欲绝,其实也只悼念了两年,后来有了二十七娘,就把王弗夫人忘了。

这些年苏轼对二十七娘真的很好,平时也能顾家,知道疼爱孩子,自以为是个重情重义的人,现在他忽然发现,原来自己是个得了新欢忘却旧爱的薄情郎。

苏子瞻呆立在灶前,一时竟似失神,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说不出了。

两天后的一大早,苏轼吃过早饭到衙门里去了,朝云在房里打扫收拾的时候看见桌上放着张一尺见方的青藤纸。

青藤纸又叫“磁青纸”,比一般的纸张厚重挺实,用靛蓝染成像陶瓷一样闪亮的青色,早先是道士们用来做求神表的,后来官府拿它写“青词”用,文人学士做的祭文也都用这种纸。朝云不知苏轼写的是官府用的“青词”还是给朋友的祭文,就拿过来看,纸上题的是一阕《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看了这首词,朝云立刻明白这是苏学士写给前一位夫人的。

对王弗夫人的事朝云一点也不了解,可她知道写祭文才会用这种特殊的青藤纸,看来这首词是苏轼用来祭拜王弗夫人的祭文。见这阕词写得低宛悲回,幽怨感伤,实在是难得的佳作,拿在手里看着,竟是呆了。

这时二十七娘从外头进来,见朝云在这里发愣,过来问她:“看什么呢?”顺手接过那张纸看了一遍,也愣住了。

这天晚上苏轼从衙门回来,急慌慌地进了屋就在桌前翻找。二十七娘知道他在找那阕词,也不说破,只在一边看着。直到苏轼回头问她:“有一张纸放在这里,你看见了吗?”二十七娘才说:“见是见了,不知你写的什么,后来被孩子们拿出去玩,也不知扔到哪里去了。”

听说被孩子弄丢了,苏轼倒是一惊,随即听出夫人话里的酸味儿,再细看,二十七娘脸上似笑非笑,知道里头有花招儿。反正这件事也不用背着人,干脆直话直说:“你姐姐故去到今年整整十年了,当年我没能好生待她,如今想起心里有愧,就写了一阕词算是祭奠,你别多心。”

二十七娘白了苏轼一眼:“你这话说得!那是我堂姐,我多什么心!”说了这么一句大方爽快的话,取出纸来打算还给苏学士,却又不甘心,斜着眼儿酸着脸儿问了句,“你倒说说,是喜欢姐姐多些,还是喜欢我多些?”

二十七娘这一问怎么答都是错。若说喜欢二十七娘多过王弗夫人,二十七娘定要怪苏轼薄情;若说喜欢王弗夫人多些,不用说,后边这一年半载苏学士都没好日子过了……

苏学士本就是个外头精明里边糊涂的人物,眼前这一问又厉害,顿时傻眼。好在身旁有个精明的丫头,忙上前冲苏轼笑着说:“大人自然喜欢夫人多!对吧?”

同样是这句话,若苏轼说出来二十七娘要怪他,可从朝云嘴里说出来就完全不同,一来二十七娘其实想听这话;二来丫环说话向着主母,有什么不对的?

这一下苏学士总算跳出罗网,知道这个话题不能再接,忙说:“天都黑了,我也饿了。”抢过那张青藤纸“哧溜”一下子跑出去了。

二十七娘难为丈夫也只是打趣,见他逃得狼狈,忍不住一笑。随即想起表姐没福,早早撒手而去,丈夫并不忘旧,从中可见真心,轻轻叹了口气,趁着词句都记得,仔细把这支《江城子》抄录下来,收到箱底一个上着锁的檀木匣子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