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司马光“著书未成”,其实是说朝局未定,“三司系”干将仍然大权在握,司马光选在这时候复出,弄不好被“三司系”的人一个闷棍打倒,反而不妥。
苏辙精明,苏轼糊涂,偏这糊涂学士被天下人视为“智囊”。现在范镇也重视大苏、轻视小苏,认为苏轼的主意更好:“这样吧,我到洛阳走一趟,当面问问君实的意思。”
第二天,老范镇坐个马车直奔洛阳跟司马光见面去了。
苏学士在政治上是个“糊涂车子”,一句话把范镇激得跑到洛阳去见司马光,结果惊动了“三司系”顿时又兴大狱!使司马光出山时间被推迟了好几年。
最倒霉的是苏学士自己,后来遭遇“乌台诗案”差点送命,究其根,都源于他今天的糊涂和急躁。
范镇去洛阳不久,南京留守张方平进了京。
张方平是苏轼父亲苏老泉的至交好友,也是苏轼、苏辙的长辈。两苏急忙来拜,极力邀请,于是张方平也和苏轼兄弟一起住进范镇家里去了。
张方平秉性忠直,老而弥辣,苏子瞻嘴快心急,舌利如刀,这两个人坐在一起谈论国事畅快淋漓,反是沉稳的苏辙在一旁插不上嘴。
也在此时,朝廷下了诏命:苏轼以祠部员外郎直史馆外放为河中知府。苏轼接了诏即将上路,对朝廷的时局却不放心:“陛下在熙河路用兵已有五年,士卒伤亡无数,钱也花了无数。现在陛下又命太监到熙河路监军,这是要大动干戈了吗?咱们做臣子的不能眼看着陛下做这糊涂事!”
“熙河开边”是神宗在位九年最大的成就,虽然这“成就”只是样子货,可皇帝指着熙河路给自己争面子,和西夏的战争怎能轻易停止?
苏辙知道内中关键,就说:“陛下御极九载,威权日重,未必肯听人劝。我等官卑职小,又是外臣,更不宜劝……”
苏辙这话是劝说兄长的,哪知张方平听了却拍案而起:“大宋立国百年一向是个盛世,当今陛下也是圣主明君,只不过被小人蒙蔽了视听,我等身为臣子,岂能不谏?你们年轻人就罢了,我今年七十岁,行将就木,怕什么?今天就上札子劝说陛下!”
苏辙劝兄长不成,倒惹怒了老前辈,一时语塞。苏轼概然应道:“老先生有这样的胆魄,小子岂能落在后面?这道札子我来写,老先生给我把关就行!”
说干就干,苏轼动笔、张方平润色,共同写就一道《谏用兵书》递进宫里去了。
这天晚上,神宗皇帝看到了苏轼递进的札子。
在神宗心目中苏轼已经挂上了标签,乃是“旧臣首脑智囊”。拿起札子大略看了看,是责备皇帝不该对外连年用兵的。文辞激烈,旁征博引,痛快淋漓。其中有“臣闻好兵犹好色也,伤身之事非一,而好色者必死”这样的难听话,又有“王韶构祸于熙河,章惇造衅于横山”这种批评官员的话,更有“李宪之师复出于洮州,今师徒克捷,锐气方盛,陛下喜于一胜,必有轻视四夷、凌侮敌国之意,天意难测,臣之畏之”这样的丧气话。这些皇帝是看不进去的。大概瞧了两眼就直接翻到后头,只见札子末尾写道:“今陛下盛气于用武,势不可回,臣非不知而献言不已者,诚见陛下圣德宽大,听纳不疑,故不敢以众人好胜之常心望于陛下。且意陛下他日亲见用兵之害,必将哀痛悔恨,而追究左右大臣未尝一言。臣亦将老且死,见先帝于地下,亦有以籍口矣。惟陛下哀而察之。”
——“臣亦将老且死,见先帝于地下,亦有以籍口矣……”
苏轼这道札子是和老臣张方平一起写的。其中九成是苏轼的意思,最后这一句“臣亦将老且死”却是张方平的话。这是一个老臣、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常发的牢骚,其中有长者对年轻人的责备,更有几分“倚老卖老”的要挟。
若这道札子是年已七旬的三朝元老张方平递进的,看了这话,皇帝就算不高兴,也不至于想太多。可这札子却明明是苏轼上的。苏子瞻这一年才四十二岁,何谓“将老且死”?一个四十二岁的臣子敢在皇帝面前说“见先帝于地下亦有籍口”,这也太嚣张了!
苏子瞻这个人呀,办事的能力一般,得罪人的本事真大。
看到这句气人的话儿,神宗皇帝皱紧眉头深思良久,得出一个结论:苏轼在仁宗朝以“直言极谏”制科大考超等拔擢,是被仁宗皇帝当成“太平宰相”培养的人才。可到神宗一朝苏轼却外放为官多年,无权参与朝政,心里很不痛快,就借着上奏的机会向皇帝撒娇。
——不然苏子瞻为什么要说“见先帝于地下”这种不着四六的怪话呢?
儿女向父母撒娇是为了得甜头儿;臣子向皇帝撒娇是为了讨好处。苏子瞻以“旧臣首脑智囊”的身份向皇帝撒娇,不给他点甜头也不行。于是神宗下诏,命苏轼到延和殿见驾。
神宗皇帝误会了苏轼的意思,苏轼又没心眼儿,对皇帝的误会一点也感觉不出来,见皇帝招他,还以为自己的意见受到重视,非常高兴,急忙进宫。
神宗高居御坐,微笑着说:“子瞻离朝后六年未见了,朕时时想着你,也想着你的诗词文章。”
当年苏轼在朝廷遭谢景温陷害,神宗格外开恩让他做了杭州通判,这个恩典苏轼从不敢忘。现在听说皇帝六年来一直“想着”自己,苏轼激动得眼圈都红了,忙说:“臣在地方,也不敢忘了陛下的恩德,无时无刻不想重睹天颜。”
神宗点点头,半晌又说:“卿向来以直言极谏著称,这几年你不在朝廷,朕好久听不到这样的声音了。今天你不必有顾虑,只管直言极谏。”
皇帝说的是客套话,可苏轼心里没有这个弯弯绕,把客气当成了“福气”,以为皇帝真的愿意听他直言极谏,于是鼓足勇气向上奏道:“臣早年读史书,其中有一篇说张仪欺骗楚王,要献商於六百里之地跟楚国会盟,等楚王照他的意思办了,张仪又说:‘我只有封地六里可以献给大王。’行事如同儿戏,简直不顾道义廉耻,于是天下人都咒骂张仪,同时也笑话楚王愚蠢。其实六百里土地不算什么,张仪本是秦国臣子,他是为秦国谋划,算计楚国,似乎也没什么可责备的。但像张仪这种欺骗君主的恶人自古至今实在太多了。这些人一得机会就跑到君王面前说:‘只要按我的主意办事,必能使天下安定,百姓富足,礼乐兴盛,国家马上会进入太平盛世。’君王听了这些骗人的话立刻重用佞臣,结果什么也实现不了,什么好处也没得到,反而把国家弄得一塌糊涂,损失之大岂止‘六百里土地’?所以臣以为治天下者,最要提防的就是张仪之类毫无廉耻的策士。”
苏轼这话摆明了是在指责那帮“三司系”新贵,最糟糕的是,苏轼竟把神宗皇帝这位“活尧舜”比成了昏庸无道的“楚怀王”!听了这话,神宗的脸色着实不太好看。
神宗皇帝让苏轼“不必顾虑,直言极谏”,苏轼真就放下顾虑,果然直言极谏,真是够大胆、也够糊涂的。现在神宗皇帝脸色已经不好看了,苏轼却看不出来,略停了停又说:“臣早年任直史馆的时候曾听说过一件异事,讲的乃是前朝仁宗皇帝故事,臣听后感动至极,到今天记忆犹新,想说与陛下听:当年宫里有一位张贵妃极得仁宗宠爱,去世后被追谥‘温成皇后’,温成皇后有个乳母贾氏,也很得信任,宫里人都尊称她为‘贾婆婆’。当时贾昌朝任崇政殿说书,想升官,就去巴结这位‘贾婆婆’,被御史吴春卿察觉,弹劾贾昌朝,哪知查了半天并无实据。于是有人在仁宗面前进言:‘御史胡说八道,应该治罪!’哪知仁宗皇帝却说:‘吴春卿所言属实,贾氏真的在我面前推荐过贾昌朝……’”说到这里偷看了皇帝一眼,又说,“贾昌朝是被器重的臣子,又有宫里的人为他说情,且查无实据,若是别的皇帝也许趁这机会要治御史的罪了,可仁宗皇帝竟当面承认此事,不护贾昌朝的短,也不护那个什么‘贾婆婆’的短,真是圣主明君,气度非凡!”
苏轼这个故事表面上称颂仁宗皇帝,结尾处却连说了两个“不护短”,显然是指责神宗护了“三司系”那帮人的“短”。最气人的是,苏轼话里还有一个暗示:神宗皇帝治国的本事远不能与仁宗皇帝相比。
——讨厌呐!真讨厌……
神宗在御座上坐直身子,扬起脸来长长地吁了口气。半晌才说:“卿还有事要奏吗?”
到这时候,稍有自知之明的臣子早已闭上嘴巴老老实实退下殿去了。偏偏苏轼嘴巴永远比脑子快,心里有话不说不行,又向上奏道:“暴秦治理天下用的是严刑酷法。汉高祖打天下的时候尽弃秦法,只与百姓约法三章,可知高祖不是个残忍之人。哪知高祖得天下以后仍然沿用秦法,这是何故?臣以为汉高祖不是不知道秦法残酷,是他习惯了这套酷法,所以没有改动。到汉文帝时才取消肉刑,停止族诛之罪,可到景帝的时候又把这些酷刑恢复了。到汉武帝,法度更加残酷,害民更加厉害,汉武帝死的时候,国家渐渐难以为继,汉宣帝又减轻刑罚,国家这才逐渐缓过劲来。由此可以看出,法治越人道,国家越强盛,法度却残酷,国家越衰败,可后世人糊涂,硬说西汉强盛是因为汉武帝用严刑酷法所致,这样的糊涂会导致亡国,所以虐民之法万不可用。”
苏轼把话说到这个程度,神宗皇帝耿着脖子歪着头,已是无话可说。半天说了句:“朕也累了,就到这里吧。”起身走了。
三日后,诏命下达:苏轼以祠部员外郎直史馆外放徐州知府。
苏轼没有被派到河中府,而是改调徐州府了。因为徐州府比河中府更大、更富庶、战略地位更重要。
苏子瞻虽然烦人,毕竟是旧臣一派的“首脑智囊”,皇帝对他是要格外关照的。尤其此人在皇帝面前说了一堆话,虽然没有一用中听,皇帝却也因为这些“不中听”的话,不得不做个“肯纳谏”的样子给天下人看。
苏学士,又因为他身上担的那个虚名儿实实在在捡了个现成便宜。只是古人早说过:“塞翁得马,焉和非祸。”苏轼这根“锥子”尖儿露得太多,不但扎了皇帝的手,也刺痛了“三司系”上上下下所有新贵。
到此时神宗皇帝已经确信:和“三司系”一样,旧臣们也是有一个“朋党”的。这个“旧臣党”的首脑就是苏轼、范镇、张方平。再扳起手指算一算,其中恐怕也少不了宰相吴充、侍中文彦博,还有苏辙、陈襄、孙觉、刘攽以及闭门不出的司马光……
神宗皇帝御极十载,用了种种手段,本以为早就把旧臣们收拾服帖了,现在皇帝才知道,这些人表面不敢闹事,暗中却勾得很紧,人数很多,而且对十年来所遭的迫害,他们一个个心恨难平。
——所以苏轼这个“首脑智囊”才会当着皇帝的面责备朝廷滥用“酷法”。
从这一刻起,神宗皇帝对朝局的看法改变了,对旧臣的起用推迟了。而苏子瞻,三年后那场大祸,早在这一刻,已经注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