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两宫的劝告(1 / 2)

崇政殿一场朝会,为了杀不杀苏轼众臣吵得一塌糊涂,神宗皇帝本想痛下决心,结果被这帮人搅乱了局面,回到延和殿刚刚坐定,太皇太后身边的亲信内侍供奉官王中正走进来:“太皇太后身子不豫,太后想请陛下去见一面。”神宗对祖母一向敬爱,急忙来见。

这几年太皇太后的身体越来越差,一年到头小病不断。这一次从入秋开始咳喘不断,内热难调,病势比平日更重,渐有不支之象。高太后忧心如焚,日夜在姨母身边伺候,神宗皇帝每日晨昏也来问安。今天太皇太后专门把皇帝叫来,其实是听说了苏轼的案子,有些话要对皇帝说。

神宗还没进慈宁殿,已经听见太皇太后的咳嗽声。进殿一看,太皇太后目赤唇焦,脸色青紫,样子果然不好,急忙上前问道:“祖母觉得如何?”

太皇太后喝了两口汤药,勉强压住咳嗽,轻轻摇头:“这次怕是拖不过去了……”

听太皇太后说这话,神宗忙说:“朕马上传诏大赦天下,为太皇太后祈福。”

神宗皇帝对太皇太后的关切都是真的。一个君临天下的帝王,平时把天下人视为蝼蚁,把大臣子当成敌人,用惯了种种手段,对“亲情”二字早该麻木了。像神宗皇帝这样当了十多年皇帝心里还有如此真情,已属难得。

从皇帝的话听出他心里的人性,太皇太后十分欣慰,强撑起身子,脸上有了一丝微笑:“皇上如此仁孝,老身领情了。皇帝也不必大赦天下,要为老身祈福,只要赦免一个苏子瞻就够了。”

想不到太皇太后忽然说出这话,神宗答应又不是,不答应也不是,一下子愣住了。

太皇太后把这位英俊魁梧聪明能干的孙儿仔细打量了两眼,轻轻叹了口气:“皇帝抓了苏轼,对外说是因为他题写‘反诗’,其实天下人都知道皇帝这么做是为了争权!”

神宗皇帝这番“借文字狱开杀士先例,从此掌握生杀大权”的心机藏得很深,自以为外人无从得知,哪知太皇太后几句话就把他的心事全说透了,甚而提醒他“天下人都知道”!只一句话,说得神宗冷汗淋淋!想要辩解几句,可太皇太后把话说得太直白了,神宗想辩也无从辩起,一时瞠目结舌。

看着皇帝这副嘴脸,太皇太后心里暗暗摇头,半天又说:“夏、商、周、秦、汉、唐,都是天子独揽大权,杀大臣如杀犬豖,只有我朝太祖立碑于太庙,上书:‘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由此定下‘君臣共治’之典。到今天一百多年,这规矩始终被皇帝们紧紧遵循,没有破过例。皇上英明神武才智无双,力行变法富国强兵,成就已在你祖父、父亲之上,威望如日中天,这时候皇上想要超越前辈独掌乾纲也在情理之中。可‘君臣共治’是祖制,皇帝要借这个案子改变祖制,独掌权柄,就兴起一个‘文字狱’来,却没想过,‘文字狱’是天下最大的冤狱,一旦兴起必然株连无数!汉朝一个‘巫蛊案’杀了多少人?武则天设一个铜匦又杀了多少人?今天的‘乌台诗案’与这些大案相似,真要把苏轼的案子办到底,到时候皇帝要杀的绝不止苏轼一人,受牵连被罢免的臣子更多!那时天下震动,人心惶惶,朝堂为之一空,只剩下李定、舒亶这几个酷吏,皇帝还怎么办大事?”

是啊,“文字狱”是天下最恐怖的冤狱!不论前朝还是后世,凡“文字狱”一起,杀人诛心人人自危,箝天下之口,毁社稷根基,国家由此走上衰落之路,从无例外。

神宗皇帝发起“乌台诗案”本意只在巩固权柄,强化独裁。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确曾想过把“诗案”办成一个天大的案子,趁机打倒一批人。现在神宗已经借着苏轼的案子命令所有臣子把和苏轼交往的诗句都交出来,以备御史查问,这就是株连。单是朝廷臣子和地方官员,随便算算,被株连在内的已有数百人,若连民间收藏苏诗、苏词、苏文的读书人也都追究起来,最终可能是苏轼被族诛,连累几十人被杀,几百人罢官,几万人入狱……

要真搞成如此局面,这个案子就真是办得太大了。

皇帝的心思太皇太后都明白,她更知道,皇帝早已大权在握,若真要一意孤行,谁也劝不了他。现在太皇太后当着皇帝的面说出这些话,就是相信神宗皇帝心里还有人性,还有感情,不是个独裁的魔鬼,杀人的疯子。

“记得先帝在位的时候,朝堂上人才济济,后来王安石主政,一言不合就贬逐大臣,闹到如今,朝中渐渐无人可用了。老身知道皇帝为了变法不得不支持王安石,可皇帝也有心胸,肯给司马光、范镇、陈襄、孙觉这些人官做,不亏待他们,将来朝廷里的宰相、枢密还要从这些人里提拔。苏轼本也是这些人里的一员,当年先皇于‘直言极谏科’录得苏轼,曾对老身说过:‘今天为子孙寻得一个太平宰相。’如今皇帝为了立威揽权,先杀了苏轼,所用的罪名只是个‘文字狱’,司马光这些人看了能不寒心吗?将来还有人敢在皇帝面前进言吗?自从王安石手下那帮人夺了御史台,这些年朝廷的言路已经蔽塞,施政渐不如前,难道皇帝没有感觉吗?大宋外有辽、夏之患,内有冗官、冗兵、冗费之困,内忧外患呐!眼下杀一个苏轼容易得很,可朝局败坏,人心丧失,就难挽回了。”

孟子说过:“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太皇太后已经油尽灯枯,这位将死的老妇人再也没有顾忌,她所说的话句句都是为国家社稷着想,也为神宗皇帝的切身利益着想。

自从下决心查办“诗案”以来,这还是第一次,神宗皇帝的心有些软了。

忽然间,神宗皇帝的脸色和刚才不同了,眼神也没那么凶狠了。

太皇太后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劝住了皇帝,她只知道自己的寿数将终,只剩下最后一句话,抬起枯瘦的手掌扯住皇帝的衣袖,拼尽全身力气喘着气一字一顿地说:“‘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现在皇帝只要说一句话就可以放了苏轼,把一切变故都平息下来,以后被贬的大臣可以招回,新法也能继续推行,一切仍然大有可为。若一步走错,后果难料!皇帝认真想想吧。”

说到这里,太皇太后把话说尽了,至于以后如何,太皇太后管不了了。只觉得胸口好像压着块大石头,一口气怎么也吸不进来,忽然眼前一黑,身子向后倒了下去,那只紧抓着皇帝衣袖的手,也松开了。

元丰二年十月十五日,神宗皇帝下诏大赦天下,为太皇太后祈福。可惜皇帝之心不诚,祈福无灵,五天后,太皇太后薨于慈宁殿。

太皇太后薨了,神宗十分难过,罢朝五日为太皇太后治丧。这时候苏轼的案子当然先扔下了。

这天神宗正在太皇太后灵前守丧,一身素服的高太后走了进来。见皇帝形容凄苦,脸上泪痕未干,低声劝道:“皇上是社稷根本,还需节哀。”

神宗没吭声,看着高太后在身边坐下,半晌,忽然问:“太后觉得朕治理天下的手段错了吗?”

高太后摇摇头:“皇帝没有错。”

“既然没错,为何处处不顺?”

神宗皇帝一向独断专行,心计又深,做母亲的平时也不敢劝他。如今皇帝能对母亲真诚发问,实在难得。高太后沉吟良久才缓缓说道:“自皇帝亲政以来变法图强,兢兢业业,未曾懈怠一日!如今国库充盈,兵强马壮,天下人有目共睹,河湟一战又获大捷,在西北扩地三千里,建立了一个熙河路,当年真宗、仁宗在位的时候也未见如此功业,天下人谁不赞叹?可话说回来,自从熙宁五年取河湟、建熙河路,到现在六七年了吧,河湟一带战事从来就没停过,河州几易其手,岷州数次被围,仗着皇帝英明,王韶敢战,费了不少功夫,终于降伏玛尔戬,击败青宜结鬼章,总算在河湟把脚跟站稳了。可皇上想一想,河湟偏僻之地仅是吐蕃一隅,西夏一角,在这一处朝廷就用兵八年,花了多少钱粮,得到的只是一大片草地,十来万羌人,这荒凉之地用来做什么,收服的羌人又能为朝廷做什么事?虽说建了熙河路就从西边围住了西夏,其实嘴上说说罢了,真有实效吗?”

神宗皇帝曾是个英明睿智、从谏如流的明主,可自从独揽大权以后,他的脾气变了,那些逆耳的话神宗已经听不得了,他身边的大臣们也没人敢说这样的话了。

现在只剩下一位高太后,她是神宗的母亲,只有高太后在皇帝面前说这些实话,神宗不恼。回头想一想,朝廷在河湟用兵整八年了,一年克地,七年拉锯!秦凤路、永兴军路乃至整个西北的军力钱粮都填到这个无底洞里去,得到什么了?真就像高太后说的,征服了一块荒地,笼络了十万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