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黄州路上
元丰二年十二月二十九,离新年只差两天,遭了一场大罪的苏子瞻终于被人从乌台大狱里扔了出来。
这场“诗案”让苏学士吃尽了苦头。好在大宋朝一百年君臣共治还未全毁,朝堂上正直纯臣多过奸诈小人,御史台的酷吏们怕留下话柄,没敢对苏轼用刑,所以苏学士只是心灵受创,身子倒完好。回家见到苏迈和朝云,几个人抱在一块儿使劲哭了一场,当晚炒了几个好菜,喝了一顿酒——可惜心惊胆战不敢写诗,只喝闷酒,终于醉得不醒人事,算是送走了这场无妄之灾。
依着苏迈的意思,让父亲好生调养身体,过了正月再到黄州赴任。可苏轼知道害他的那帮人势力太大,留在京师就像蹲在狼窝里,一刻也不踏实,立刻收拾行装就要起程。朝云忙说要陪苏轼去黄州,苏轼知道这次要吃苦,不肯带小丫头走,朝云就说:这全是夫人的意思。
让朝云到京师来确实是夫人的意思。来干什么?当然是来照顾苏学士的,所以跟着苏轼去黄州继续照顾他,也可以算是夫人的意思。
朝云意思坚决,苏轼拦不住她,况且又是“夫人的意思”,似乎不便阻拦,于是朝云背个小包袱跟在苏轼身边,两人一起往淮南西路黄州府而来。
苏轼在地方做官多年,像密州那样穷苦的地方他也去过,可每次出去都是做官,不像今天是挨了贬谪去受罪的,所以苏轼根本不知道路上有多艰难。加之见识有限,以为淮南路在长江边上,比汴京暖和,衣物也没备足,哪知道他要去的黄州府,半路上要穿越大别山。
苏学士和朝云是大年三十离开京师的,这一路天寒地冻朔风咆哮,一个月后出了麻城,还没感觉到南方的暖意,先就钻进了深山沟里,山重水复,路似盘陀,越走人烟越稀少。苏轼又没有出门的经验,不知道“宁可过午歇,不可黄昏行”的道理,这天走到半路天色已晚,忽然下起雪来,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竟被困在荒野之中,只能找间无人破庙暂避一时。
入夜后雪下得更大了,寒气刺骨,滴水成冰,这间小庙已经烂穿了顶,在里头和在外头差不多少,苏轼又笨,连个火也生不起来,只得把带来的衣服都裹在身上,和朝云两个人在北墙下缩成一团,等着天亮。
天下女人分两类,一类是暖的,快活多话,声壮气足,三九天拥着她也觉得温热;一类是寒的,细致沉静,忧郁寡言,三伏天拥着她也觉清凉。朝云是后一种,瘦比黄花,薄如柳叶,气质孱弱抗不得冷。如今荒郊雪夜破庙寒风,一天未得热食,就算强壮的大汉也禁不住,何况这个小丫头?冻得脸色惨白嘴唇发青,身也站不起,话也说不出,像个小猫一样蜷在屋角,牙关格格作响,身子瑟瑟直抖。
苏轼知道朝云的苦处,可他一个书生,到了急处百无一用,只能把朝云紧紧搂在怀里,可惜自己身上也没有余温,如雪暖冰,毫无益处。
人在难处若只想着苦难,是受不住的,这时候想想别的、分分心或许有好处。苏轼就在朝云耳畔低声说:“想不到咱们也混到左伯桃、羊角哀的地步了。”
这时朝云已经有些糊涂,觉得浑身困乏无比,只想睡过去,迷迷糊糊地问:“谁是左伯桃,他为什么‘举哀’?”
朝云这一问倒让苏轼好笑:“左伯桃是春秋贤士,他有个结义兄弟叫羊角哀,两人一起到楚国去求官,走到半路天降大雪,两人衣服单薄,实在冻得不行了,左伯桃就对羊角哀说:‘你比我有才,不如先去求官,求得官职再来救我,比咱们一起冻死强。’当时就脱了衣服给弟弟穿,把食物给弟弟吃,自己光着身子钻进树洞里躲着。羊角哀急忙赶赴楚国,真的求到官职,就带着衣食来接左伯桃,回来一看,左伯桃早冻死在树洞里了。羊角哀大哭一场,也在兄长坟前自尽了。”
苏轼说得是一对结义兄弟的故事,可朝云只在意故事感人,两人是什么关系倒不去想。轻声笑道:“我要是冻死了,大人不必自尽,在我坟前掉几滴眼泪就行了。”
朝云能和苏轼说笑,比刚才的情形好多了。苏轼知道这法子管用,又笑着说:“咱们两个里我是左伯桃,你是羊角哀,天一亮你就拿着衣服粮食先走,切莫管我。”
听了这些鬼话朝云掩口而笑:“可惜这里没有树洞给大人钻。”
苏轼胡说道:“没树洞不要紧,钻灶坑也一样。”
朝云笑着说:“大人就脱光衣服钻进灶坑去!”说完才觉出这话无聊,脸儿一红,身子也微微发热,又往苏轼怀里挤了挤,半天悄声说,“我是没本事去求官的,只好在大人坟前自尽,两个死在一起了。”
朝云就是这样的性子,凡事总往坏处想,然而她这话里还有别的心思。可惜苏轼听不出来,只觉得怀里这块寒冰渐渐松动,似乎有了几分热气,知道故事没白讲,这苦寒长夜两人都能熬过去了。
就在这时,破庙外头隐约传来人声马嘶,只听一个人高声说:“今晚走不得了,在这里凑合一宿!”转眼功夫已有两个人推门进来,见屋里有人,微感诧异,看了这两个人,苏轼也惊讶莫名。
进来的是两个年轻女子,容貌姣好,都穿红衣,披貂裘,戴风帽,蹬蛮靴。奇怪的是两人腰间都挎着宝剑,其中一个手里还提着一张弓,一袋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