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针尖对麦芒(1 / 2)

就在神宗皇帝驾崩仅一个月后,太皇太后以皇帝名义下发敕命,命司马光担任门下侍郎;不久又升吕公著为尚书左丞。

恰在此时,宰相王珪死了。

王珪死得很巧,如果再多活一年,这个左右逢源的马屁鬼必要遭流放之罪。可这老家伙偏就精明得很,韩琦强势他追随韩琦,王安石强势他依附王安石,蔡确做了宰相他就奉承蔡确,现在眼看朝局要变,上来的是司马光和吕公著,王珪再滑头也巴结不上这两个人,干脆一死了之。总之,永不吃亏。

做人做到王珪这个程度,也算是“滑”到极点了,连死都死得这么“滑头”,说老王珪是古今第一“墙头草”应该不过分吧?

王珪死后,哲宗皇帝下诏,命龙图阁直学士韩缜接替宰相之位。这个任命当然出自太皇太手之手,其中颇有讲究。

韩缜字玉汝,他父亲是仁宗朝的正直宰相忠献公韩亿,又有两位大名鼎鼎的兄长,一位是王安石的左右手、前任宰相韩绛,另一位是和王安石、司马光、吕公著同列“嘉祐四友”、因为政见不同与王安石割袍断义的韩维。所以韩缜发迹很早,仁宗庆历二年中进士,到英宗朝已经做到淮南路转运使。神宗继位以后,韩缜靠着大哥韩绛的机遇入了“三司系”,因为兄长多年担任宰相,韩缜的官职也步步高升,如今官拜太中大夫。韩家几兄弟中韩绛老实、韩维精干,只有韩缜的名声不好,以“残忍”著称,在下头做官的时候,百姓们都说“宁逢乳虎,莫逢玉汝”,以为此人比老虎还要凶悍。韩缜还曾经亲手打死过人,因为兄长的势力才未被追究。

其实韩缜的能力、威信远不如官拜枢密使的章惇。太皇太后却委任韩缜做宰相,原因就是:韩缜比章惇脾气更暴,名声更坏,将来把他打下去比把章惇打下去更容易。

一番人事更迭完毕之后,哲宗皇帝和太皇太后把宰相蔡确、韩缜叫到延和殿,命他们再次发布诏书,广开言路,鼓励群臣进谏。哪知两位宰相商量之后,竟发布了这样一篇诏命:

“盖闻为治之要,纳谏为先,朕思闻谠言,虚己以听。凡内外之臣,有能以正论启沃者,岂特受之而已,固且不爱高爵厚禄,以奖其忠。设其言不当于理,不切于事,虽拂心逆耳,亦将欣然容之,无所拒也。若乃阴有所怀,犯非其分,或煽摇机事之重,或迎合已行之令,上则观望朝廷以徼幸希进,下则眩惑流俗之情以干取虚誉,审出于此而不惩艾,必能乱俗治害。然则黜罚之行,是亦不得已也。顾以即政之初,恐群臣未能遍晓,凡列位之士,家翻此心,务自竭尽,朝政阙失,当悉献所闻,以辅不逮。宜令御史台出榜朝堂。”

——阴有所怀,犯非其分,煽摇机事之重,迎合已行之令……由宰相蔡确奉皇帝之命所拟的这道诏命,顿时让人联想起当年李定“乌台诗案”时候咬苏学士的那些话,也就是荀子那个“心达而险、言伪而辩、行僻而坚、记丑而博、顺非而泽,不免于‘君子之诛’”的文字狱。

——“倒挂蛤蜊”真的很该死!另外,这个人也确实一心要作死……

蔡确私发诏命已经十分嚣张。如今太皇太后面对面地让他再发诏命,发下的仍是这样恐吓群臣的诏书!显然,宰相蔡确已经下定了“鱼死网破”的决心。

也难怪,早年神宗皇帝下决心要起用司马光这批旧臣,蔡确就曾不顾一切阻止皇帝,甚至不惜发动一场规模庞大的战争。如今神宗驾崩,太皇太后垂帘,司马光回到朝廷,蔡确断了退路,已经彻底疯狂了。

既然宰相下了狠心,别人也不必给他留面子。于是门下侍郎司马光在崇政殿上当面质问两位宰相:“政事堂下发的诏书内容不可思议,可否当殿辩论?”

对手打上门来,避也避不开,宰相韩缜冷冷应道:“侍郎尽可辩论。”

司马光立刻问道:“诏书中有‘阴有所怀,犯非其分,煽摇机事之重,迎合已行之令,观望朝廷以徼幸希进,眩惑流俗之情以干取虚誉’等语,我以为这些话毫无道理。是不是大臣们进谏之时对别人稍有褒贬就可视作‘阴有所怀’?是不是大臣于本职之外的国事稍有涉及就可认为‘犯非其分’?是不是大臣们稍言国家安危,就可认为‘煽摇机事之重’?是不是大臣所奏恰好与皇帝诏命契合,就可认为‘迎合已行之令’?是不是大臣们只要说出‘新法当改’就是‘观望朝廷之意’?是不是大臣奏事稍涉民间疾苦,就可认为‘眩惑流俗之情’?若是这样,天下还有什么事可以议论呢?天下人长着一张嘴,都不必说话了;天下人长着两只手,都不必写字了!如此宰相就高兴了吧?”

司马光言词锋利,韩缜早有准备,两手一抄淡淡地说:“诏书是秉承陛下旨意发布的,其中都是纳谏的意思。你所说的不过断章取义,猜测而已。”

司马光一步不退,立刻又说:“宰相也知道陛下发布诏命是‘纳谏’而不是‘拒谏’吗?”

韩缜冷冷地答道:“当然是纳谏之意。”

司马光要的就是韩缜这句话,立刻抓住不放:“宰相既然知道陛下诏书是纳谏之意,就应该尽力把陛下的意图表达清楚。如今我读了诏书里的话竟生出误会来,以为陛下实为‘拒谏’,这显然不妥。可否请宰相收回诏命,把其中容易引起误会的文字删除,再发布下来,以免造成误会,耽误国事。”

司马光是个有意思的人,平时脸冷话少,辩论的时候以一当百,几句话把韩缜堵得答不上来。蔡确在旁冷笑道:“诏书岂能随意收回?至于君实有‘误会’,这是你自己的事,我有什么办法?”

蔡确话音刚落,站在身后的韩维走上一步:“不但君实,就连我读了诏书也以为前后矛盾,意思难懂。宰相若能略作修饰删节,让天下人读个明白,岂不是好事?”

韩维是韩缜的哥哥,韩缜不好和他争论。蔡确也知道一味在诏书的措词上纠缠没什么好处,就换了话题:“也难怪君实对诏书的文字有所误解。早年君实就对‘新法’有意见,后来隐居多年,不知现在对‘新法’是怎么看的?”

蔡确把话题引向深处,是要让司马光涉险。司马光知道蔡确的意思,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只管顺着蔡确的话头说道:“变法至今,朝廷始终以‘聚敛’为目的,以‘苛政’为手段,百姓失业困穷,如在火中!又有些臣子在圣上面前说谎,鼓动先帝妄动刀兵,结果御军无法,如同儿戏,深入敌境,坐守孤城,兵役民夫几十万人全数困毙!所以我认为新法流弊甚深,不知宰相怎么看?”

“熙丰变法”到现在多年了,百姓从中没得过好处,朝廷靠着聚敛而得的财富也损折在灵州、永乐两场败仗上。这一切天下人有目共睹,蔡确无从辩解,只得硬生生地问司马光:“君实的意思是要改变‘新法’?”

司马光冷然答道:“当改则改,有何不可?”

蔡确绕了个天大的弯子,引着司马光说了这么多话,等的就是这一句,顿时横眉立目地质问道:“圣人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如今先帝尸骨未寒,你就撺掇陛下改变成法,这是要置陛下于不孝吗?”

蔡确忽然说出“三年无改父之道”的话来了,司马光毫不客气顶了一句:“母改子政,何惮不为!”

——孔子说的是“儿子不能改父亲的法”,可太皇太后是神宗皇帝的母亲,母亲改儿子定的成法,这有什么不行的!

司马光这句话破了蔡确的法。可他这话里有个漏洞:国家,不是太皇太后的国家,而是哲宗皇帝的国家!虽然皇帝今年才九岁,可九岁的皇帝也照样是这个国家真正的主宰。“母改子政”,司马光这话把哲宗皇帝放在何处了?

听了这话,九岁的小皇帝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可惜大人们正急着辩论,没人理他这个小孩子。但哲宗已经把“母改子政”四个字装在他的小心坎儿里去了。

崇政殿上一番辩论,两位宰相输给了司马光。可这两人还有一个本事,就是拖延。因为诏命要经政事堂下发,而政事堂毕竟还掌握在两位宰相手里,于是想尽一切办法拖延诏命下达的时间。总之,能在宰相的位子上坐一天就算一天……

——无耻政客就是这么贪恋图势,别人看了都替他们脸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