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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苏子瞻的杭州梦(1 / 2)

一金山寺里的打鱼亲戚

在京师这几年东坡居士渐渐忘了前头的苦,生出一份无聊的野心,好在有朝云几句劝,把这野心打断了。再回头一看,宰相之位分明是个淹死人的粪坑!避之犹恐不及,立刻连上几道札子请求外放。

眼看御史们对苏轼的攻讦日甚一日,苏轼自己也执意要退,太皇太后无奈,只得命苏轼以龙图阁学士两浙路兵马钤辖出知杭州府。

早年苏轼在杭州当过三年通判,过的是神仙日子。如今又被派往杭州,心里十分快慰,急忙递上谢表直奔杭州。走到半路,船入长江,远远地一座小岛浮在江水中,是润州金山寺。

金山寺里有苏学士一位老朋友,路过此地不能不见,就把船停在瓜州渡口,往金山寺一游。二十七娘正有些感冒,不想去,苏轼就来扯朝云。在夫人面前朝云最怕跟苏学士拉扯,船上又没处躲避,没奈何,只得跟着他上了小船。

不一刻,船儿登上江心小岛,只见金山古寺祥云缭绕殿阁冲天,规模更胜往昔。苏轼拉住一位小沙弥打听:“首座大和尚在庙里吗?”又一想,这么多年了,佛印大和尚未必还是首座,“这位大和尚赐号佛印,法名了元。”

小和尚一听就说:“原来施主要找方丈。方丈正在大雄殿做法事,施主稍等片刻吧。”

想不到佛印做了金山寺的方丈了!苏学士再一想,以佛印大和尚的修为,做江南第一禅林的住持僧,实在平常。领着朝云来到大雄宝殿外,远远看去,只见佛印大和尚身披袈裟居中而坐,双手合什正在颂经。

一晃十多年不见,当年的金山寺首座佛印大和尚眉宇气色却并没有多少变化。倒是当年英姿勃发的苏子瞻,这些年宦海浮沉挨整受气,已经两鬓如霜,胡须半白,老得不像样子了。

东坡居士与和佛印大和尚其实只见过一面,可这一面之缘比别人的十年交情还深。如今又见故友,心里感慨万端,立在殿外看着大和尚颂经,也不知怎么就想起这些年所受的苦难,遭的羞辱,海月、辩才、清顺、参寥一次次对他的点化指引,只觉禅林如同家园,佛陀就是父母,大和尚好似苏子瞻的亲兄弟,立在大雄殿外,真有“回家”的感觉,不由得眼圈儿都红了。

跟在苏轼身边的朝云,心里也正是这个感觉。

朝云从小在鬼窟长大,进了苏家的门就抛开了外头的世界,一心只认苏家这个小天地。对她来说,寺庙是个遥远虚幻的所在,佛祖跟她毫无关系。可干儿夭折以后,苏轼回到夫人身边去了,苏家上下对朝云一如既往,朝云在苏家也仍然是个“丫头”,曾经生出的小小野心、企求的尊重与财富,一切都成幻象。后来拜了师父学了佛法,这才明白,原来欲望全是瞋痴,心思都是罪过,只有须弥山、雷音寺才是真的。如今站在大雄殿外,抬头望去,如来金身法相庄严,香烟满眼,梵唱如云,心里又敬又畏,急忙在跪倒在地双手合什,也在心里追随着和尚们念起经来。

这场法事做了半个时辰才罢,僧人们起身依次退出。苏轼性子急,实在等不得,在和尚堆里一顿推挤,钻进大殿。佛印大和尚正收拾法器,忽见东坡居士走进来,也是又惊又喜,忙起身迎着问:“苏大人怎么到小庙来了?”

苏轼笑道:“已经彻悟,来求剃度。”

苏轼在这里打趣,佛印也知道他是胡说——大殿外就有个玉立亭亭的人儿等着他呢,东坡居士哪有出家的道理?于是两手一摊:“施主来晚了,庙里沙弥已足,没你的座位了。”

听佛印这么说,苏轼立刻吵闹起来:“佛门广大,释法平等,为什么有他们的就没我的?今天本居士就以‘四大’为座,有何不可?”

佛门所说的“四大”是指地、水、火、风。地以坚碍为性,如人身中之毛发、爪齿、皮肉、筋骨之属;水以润湿为性,如人身中之唾涕、脓血、津液、痰泪之属;火以燥热为性,如人身中暖气之属;风以动转为性,如人身中之出入息及身动转之属。皮肉、筋骨、精血、津液、阳气、呼吸加起来就是个“人”。所以东坡居士以“四大”为座,话说得既有道理又有意思,把众人全逗笑了。

见苏轼决意出家,佛印只得屈就:“既然施主有这诚心,贫僧问你一个典故,若答得出就立刻剃度,答不出,就要输给我一个信物。”

苏轼忙问:“输给你什么?”

佛印指着苏轼腰间:“我看这玉带不错,就拿它打赌吧。”

佛印和尚眼睛倒尖,苏轼腰上系的玉带是当年做翰林学士的时候哲宗皇帝赐给他的。长两尺有余,镶嵌上等白玉二十四枚,华贵灿烂十分抢眼。佛印是个识货的,一眼看出这是宫中之物,就向苏轼讨这条玉带。苏轼一向大大咧咧,想也没想就解下玉带拿在手里:“和尚且出题。”

佛印把苏轼看了一眼,缓缓问道:“佛言‘四大皆空,五蕴非有’,东坡居士却要以‘四大’为座,请问如何坐法?”

佛印这一问极深,可是东坡居士于佛法深有涉猎,未必答不出来,但怎么都要想一想。哪知他这里才一沉吟,佛印和尚已经指着大叫:“输了输了!快收他的玉带!”身边一个小沙弥眼疾手快,飞步上来一把夺过玉带就往后殿跑!苏轼倒给吓了一跳,等明白过来,小沙弥和皇帝钦赐玉带都不见影儿了,就指着佛印斥道:“光天化日,大和尚当众抢劫,这还得了!”

佛印把嘴一撇:“老衲门下三百弟子,就抢你了,又怎样?”一句话说得殿内殿外僧俗数百人哄堂大笑。苏轼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闹不过这个滑溜和尚,只得笑着摇头:“真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东坡居士自投罗网,活该,活该……”

有了这一顿笑闹,佛印这才领着苏学士在金山寺内四处玩赏。

十多年不来,金山宝刹规模比以前更大了,几处佛殿刚刚修缮过,走在廊下还能闻见木料的清香味儿,一路走到后头的迦蓝殿,只见当年那一对金刚仍然立在门旁,也都刚刚描画过,金面神熠熠生辉,蓝面神凶恶威猛,顿时想起问佛印“哪位金刚法力更强”的事儿来,不由得嘿嘿直笑。佛印似乎也记得这事儿,就说:“这两尊金刚还记得居士。”

“何以见得?”

佛印指着佛像说:“刚才金面神额头神目一开又闭,蓝面神也冲你笑了一下……”

苏轼忙问:“我怎么没看见?”

佛印摇头:“你修行浅,当然看不见。”

佛印说的“神目一开、面露微笑”其实是大和尚自己的心境。

大和尚早修得心如止水,喜怒哀乐于他都是身外物,但遇上这位老朋友仍然动了欢喜心。苏轼慧根深厚,略一琢磨也明白了:“我见佛笑,佛见我笑,此所谓心有灵犀是也。”说到这里又想起来,对佛印赔笑道,“那玉带是圣上所赐,留在庙里也没用,不如还给我吧。”

苏子瞻的内心并没有表面这么豁达,他这一生对于“功名利禄”四个字还是很上心的。佛印也不难为他,只说:“玉带在方丈室,居士随我去取。”

向佛印讨还玉带,苏轼觉得不好意思,讪讪地跟着佛印走到方丈室前。一个老头儿正拿着扫帚扫地,见住持来了就停手,对佛印合什一礼,也给苏轼行了个礼,一句话没说又扫起地来。佛印把苏轼请进方丈室,两人对面而坐,透过半敞的房门仍能看见那人在外头扫院子。佛印指着扫地的人对苏轼说:“此人似乎是居士的亲戚,你认得他吗?”

佛印这话奇怪,苏学士是蜀地眉山人,怎么会有亲戚在润州金山寺做工?苏轼忙起身到门前把那扫地老头儿仔细看了半天,实在不认得,回头问佛印:“此人自称是我的亲戚吗?”

佛印微微摇头:“这人姓卓,我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契顺’,只庙里帮工的‘净人’。贫僧看他性情和学士相似,以为你们是亲戚,原来弄错了?”

佛印这话说得更怪。苏轼知道大和尚爱开玩笑,但绝非无聊之人,他说这话定有深意,忙问:“大和尚这话是何意?”

佛印指着扫地的人说:“卓契顺在金山寺二十多年了。当年他也有妻室儿女,还有一条渔船,一家子靠着江上打鱼为业,哪知他的船驶到金山脚下撞上石头,沉了!妻子、儿子都淹死,这个人命大,抱着一块船板漂到金山,被僧人救了。当时我们觉得奇怪,就问他:‘船虽沉了,离金山毕竟不远,江上又没风浪,你一家三口游泳也能游到岸边,怎么就淹死了?’谁知那人说:‘我和老婆、儿子都不会水……’”

听了这话苏轼忍不住插进来:“这真糊涂!不会游水打什么鱼?”

佛印点头道:“我当时也这么说:‘你不会游水打什么鱼!’可那人说:‘打鱼比种地轻省,得了鱼马上就能卖钱。就算不卖,自己吃了也比萝卜青菜好吃,就因为吃得又好赚钱又快,虽然不会水,还是愿意到江上打鱼。’我听他这话混帐得很,就问他:‘如今你老婆孩子都淹死了,还打不打鱼?’他听了就哭起来,从此连船也不敢坐,只好留在庙里扫地,二十多年没离开金山寺一步。”

佛印说得不知是真是假——八成真有其事。然而他话里的意思苏学士也听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