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苏学士回到杭州,查点刑狱,收拾公文,日子越过越忙了。
这些年朝廷急于敛财,动手太快,招术太多,百姓们日子越来越穷困。加之蝗旱连年,大灾不绝,杭州虽是东南第一大府,渔米富足之乡,情况也不如早年了。到苏轼上任的时候,杭州先遭了一年涝灾,第二年忽然转成旱灾,头年的稻子本来就插得晚了,今年又缺水,一涝一旱,减产近半,打的粮食不够吃用。加上运河水浅已经断航,外头的米运不过来,杭州一带开始缺粮。
杭州是大运河的门户,城里有很多资金雄厚的大商人,几千里外的钱他们都能赚,眼前的便宜当然更要捡。看到米价上涨,商家就拿出钱来大肆囤积,结果越囤越贵,越贵越囤,到苏轼上任时,杭州米市已经浮躁不稳,眼瞅着要给炒到天上去了。苏轼急忙把主簿苏坚找来询问详情。
见太守问“囤积居奇”的事,主簿苏坚大发牢骚:“杭州城里养着一伙子‘商贼’!专门囤积取利,米、盐、丝、绢没有他们不投机的!大人钤辖地方,一定要治治这帮奸商!”
投机倒把的奸商确实遭人恨!可大宋朝是个讲道理的朝代,买卖人只要不违法,官员也不能随便整治人家。苏轼琢磨了半天才说:“想对付囤米的奸商有三个办法:一是拨备一批粮食,米价一涨,就由官府开仓平价售粮,把米价打下去;二是引水抗旱,免得农夫们明年还吃旱灾的亏;三是尽快修整运河。只要运河重新通航,外头的米运进来,本地的米价就涨不起来了。”
当官的人才能各不相同,有的适合在中央,有的适合在地方。苏夫子的才干特别适合当地方官,一进朝廷他就摸不着门儿了。
现在苏学士刚到杭州,立刻提出“囤米、抗旱、修运河”三条,都是当务之急。苏坚心里十分佩服,忙说:“还是大人考虑得周到。”话刚说完,外头忽然走进一个人来,二话不说就在苏轼面前跪了下来。
苏轼正与主簿商量公事,忽然进来这么个人,把他吓了一跳。不等苏轼动问,苏坚已经对那人说:“我跟你说了,纳绢之事和南厅袁判官商量,你怎么到太尊这儿来了!”
进来那人跪在苏轼脚边声泪俱下:“我这个差事干不成了,求太尊免了我的差,放我回家务农去吧。”
到这时苏轼还不知道进来的是谁,没法说话。
见瞒不过去了,苏坚只得指着跪在地上的人说:“太尊,这位是仁和县丞陈皓,今年朝廷收取供绢,陈皓担任受纳官,因为事情不好办,一直要辞差事,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杭州是出丝绸的地方,每年都要往京城进贡绸缎,受纳官就是负责这件事的。只是什么样的麻烦能逼得一位县丞跪在地上请求辞职?苏轼倒很好奇,忙说:“你别急,什么事都有解决的办法,坐下,仔细说说。”
陈皓说要辞职也是无奈之举。听苏轼这么说急忙站起身来:“太尊以前在京师得没得过朝廷赏赐的绸缎?”
大宋朝廷厚待官员,常有各种赏赐,苏轼在京师也是每年得赏的。现在陈皓一问,苏轼摸不着头脑:“赏赐之物常有,怎么了?”
陈皓看出苏轼对此一窍不通,只得细细解释道:“太尊也许不知道,朝廷赏给官员的贡缎有一部分是杭州出产的。本来杭州一带出的丝绸质量最好,可近十来年出了一伙奸商,专门包揽贡缎生意,交上的都是劣等货——杭州边上有个昌化县,那里有一帮子缺德织工,专门织出一种轻薄低劣的绸缎来,用药剂涂在上头,看着光亮厚实就像上好丝绸一样,可下水一洗就不能用了,杭州商人就专门买这种劣货应付朝廷。这帮人暗中都有勾结,不肯正经交货,一直拖到朝廷限期将至才把劣等绸缎交上来。我们这些受纳官知道里头有鬼,可要是不收,朝廷的差事办不成,罪过不小!要是收了,把这劣货送到京师,上头的人用了不合适,就要查!一查就查到我们头上,轻则赔几百贯,重则几千贯,一次就赔得我们倾家**产!下官去年已经做过一回受纳官,罚了两百多贯,旧账没还,哪知今年这差事又派给下官!我一月俸禄不到十贯,再受一次罚,全家就上吊了!求太尊发发慈悲,免了我这个‘受纳’的差事。若大人嫌我没用,干脆把我革职也行!”
听了这些话苏轼觉得不可思议:“你是受纳官,底下送来的绸缎难道不验看?”
陈皓忙说:“当然要验!”
“验了不合格,退给他们,这有何难?”
陈皓叹了口气:“太尊不知道,这些奸商早就抱成团儿了!退了一个人的货,其他人就一起来闹,说官府坑了他们。因为查不到实据,就算捉了人也治不了罪,历任知府不愿惹这个麻烦,都不肯管……”
听了这话苏轼就明白了:“奸商钻了王法的空子,官府反而制不了他们……”略想了想,“你说‘奸商互相勾结’,我看不对!有这种手段的大概是地方上的豪强恶霸。这些家伙制不住,老百姓就过不上好日子。”吩咐陈皓,“今年咱们专办此事。你别声张,还按平时的办法收购绸缎,有不合格的就退回去,若有人闹,你就让他到知府衙门来闹。”
苏轼在地方上做官多年,颇有经验,一句“豪强恶霸”说到了要害处。于是杭州府官员把别的事放下,先对付这群欺行霸市的恶棍。
第二天下午,苏轼正在衙门里办公,忽听大堂上有人击鼓,接着吵闹叫喊乱成一片。苏轼已经猜到这是“贡缎”的事闹起来了,也不着急,叫杨蟠、袁毂两位通判到前面应付,自己慢慢走出来。受纳官陈皓已在二门站着,见苏轼出来,忙上前说:“这可怎么办,真的闹起事来了!”
苏轼既有准备,当然不着急,站在门口问陈皓:“怎么回事?”
陈皓忙说:“今天我按大人说的仔细查验商人送来的贡缎,凡尺寸不足或者涂了药以次充好的都退回去,一上午退回的绸缎能有几十匹。其中有一个商人叫翁诚,送来的货也被我退了,哪知这人当场叫喊起来,说我坑他!这一声喊,顿时有两三百人一起响应,下官只好暂时闭门,这些人就跑到府衙来闹了。”
听说是个叫翁诚的领头闹事,苏轼点点头,吩咐陈皓:“你跟我来。”走到大堂外悄悄往里看,见堂前栅栏外头果然聚集了两三百人,乱吵乱叫,其中有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子跳过栅栏,站在堂前和通判杨蟠说理。陈皓指着那人说:“站在堂前的就是翁诚。”
苏轼把翁诚看了几眼,又看栅栏外围着的人,一眼看见有个粗壮黝黑的大汉就站在栅栏外头,和翁诚只隔一道木板,身边还有个人,长得跟他挺像,两手抱在胸前一言不发。苏轼觉得这两个人与众不同,就问陈皓:“认得翁诚身后那黑脸汉子吗?”
陈皓往外头看了一眼,惊叫起来:“我认得他!翁诚身边那人叫颜益,边上是他哥哥颜章!这是杭州城里两个泼皮头目,想不到他们也在这里。”
听说这两个家伙身份不同,苏轼更加留心盯着他们。
这时杨判官退到边上和别人说话,那叫颜益的人趁机走到栅栏外,对翁诚交头接耳低声嘱咐,翁诚连连点头,走到堂口振臂高叫:“受纳官欺压商户!太尊要为我等做主!”听他一嚷,堂下几百人齐声呼叫,声震屋瓦。颜益一声不响,转身挤进人堆里不见了,只剩颜章仍然不动声色站在那里,似乎在给这些人压阵。
到这时苏轼已经看出来,不但翁诚受颜氏兄弟指使,闹事的人堆里还有几个小头目,也看颜章的眼色行事。
到这时苏轼已经有了主意,悄悄叫过袁判官:“你出去告诉那些人,就说今天这事错在受纳官身上,本府必要重责。至于这些人,让他们明天仍然把绸缎送来,官府照单全收。”见袁判官发愣,就说:“明天咱们都到受纳场去,倒要看看这些人送来什么样的贡缎!”
听了这话袁毂才明白,赶紧出去把苏太守的话对这帮人说了。众人顿时欢呼起来。苏轼站在门里,两眼只看着颜章,见他双臂抱在胸前,这些泼皮无赖就聚拢不散,待听了“照单全收”的话,颜章把手往下一放,这些人顿时纷纷散去。
颜氏兄弟果然是头领。
第二天上午,苏太守换了身便衣,带着几个皂隶一早就到了受纳场。等了一会儿,来交贡缎的商人纷纷把货物送来了。苏轼叫陈皓把这些绸缎先收在一边,暂不验货,专等翁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