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前贾易弹劾苏轼,太皇太后根本没放在心上。哪知忽然出了这么大的事!太皇太后再不能压着不问,急忙把宰相吕大防、刘挚和刚从门下侍郎升任尚书右丞的苏辙叫上殿来,问他们:“贾易上札子弹劾苏轼,其中罪名甚重,你们怎么看?”
面对这个恶狠狠的指控,苏辙不慌不忙向上奏道:“臣以为贾易的札子捕风捉影,胡编乱造!先帝于元丰六年下诏任命我兄长为江州知府,因为蔡确等人阻挠,一直不能施行。到元丰七年,先帝亲下御札,命我兄长以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出任汝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先帝如此大恩,我兄长感激涕零,怎么会心存怨恨?至于这首诗,写于元丰八年五月,当时新君已经继位,我兄长回京路过扬州,听到父老们称赞皇帝的仁德,心中高兴,才写了这首诗,题在寺院墙上。其中‘好语’指的是父老乡亲称赞当今皇上的话!太皇太后想想,这时先帝驾崩已有数月,我兄长怎么会刚刚听到消息?我兄长受先帝大恩在先,岂能生出狼子之心,竟以先帝驾崩之事为‘好语’?这根本说不过去!”缓了缓又说,“至于贾易所说这首诗次序颠倒,原诗‘山寺’两句在前,‘此生’两句在后,这话也不可信。臣兄长所写的诗外面多有传抄,难道所有传抄的人都把原诗文字弄颠倒了?况且原诗就在寺院墙上,派人一查便知,又怎么会出错?”
苏辙是个厉害人物,几句话就把一桩陷害说穿了。
太皇太后本就信任两苏,厌恶贾易,听苏辙说得头头是道,立刻吩咐:“叫贾易来问!”
片刻功夫,御史贾易到了延和殿上。太皇太后冷冷地问:“你说苏轼题写反诗,可有证据?”
贾易忙说:“这些事臣在札子里已经写明了。”
太皇太后又问:“此诗作于元丰八年五月,难道苏轼直到五月才听说先帝宴驾的消息?你又说苏诗上下句子被他自己调换了,确有此事吗?”
见太皇太后问得厉害,贾易心里顿时慌了,忙说:“臣也是风闻言事。”
太皇太后冷笑一声:“此事要彻查!若纯是诬陷,你必带罪。”
眼看一首“反诗”没害成苏轼,贾易自己倒成了落水狗,惊慌之下连忙奏道:“臣这里还有苏轼的罪证:臣前日递上札子时,苏轼曾到御史中丞赵君锡处说情,想请御史中丞出面阻止臣告发苏轼;后来苏轼又找到赵君锡,质问他为何先前举荐秦少游,又将举荐撤回。本朝有规矩,官员不得与台谏交往,苏轼却屡次威逼御史中丞,难道无罪吗?”
听了这话,延和殿上所有人都吃一惊!
朝廷官员和台谏官交往确实是不允许的。因为御史是朝廷耳目风纪之臣,这些人和执政官员若有勾结,后果极为严重。苏轼跟赵君锡前后见了两面,确实不合规矩。
然而让众人惊讶的并不在此。到这时所有人都听出来了,原来背后陷害苏轼的不只一个刘挚,更凶险的,竟是那位苏轼的至交好友——御史中丞赵君锡!
赵君锡早年和苏氏兄弟有交情。元祐初年苏氏兄弟被太皇太后器重,赵君锡趋炎附势,尽力巴结苏轼。苏轼老实,把这个人当成好朋友看待,赵君锡就攀着苏轼这棵“大树”爬了上来,一直做到吏部侍郎。
苏轼外放杭州以后,太皇太后把苏辙升为御史中丞。后来又升苏辙为门下侍郎,吏部侍郎赵君锡就顶苏辙的位子当了御史中丞。后来苏家两兄弟和宰相刘挚起了冲突,这些都被赵君锡看在眼里,悄悄算一笔账,觉得苏辙要是从门下侍郎的位置上被打下来,赵君锡必有一步升迁,弄得好,大概能顶苏辙的位子,做个门下侍郎。
当贾易受刘挚指使弹劾苏轼的时候赵君锡算了一笔账,认定苏轼一倒台,苏辙跟着也倒,那时候他赵君锡就爬上去了。立刻暗中和贾易勾结,纵容此人弹劾苏轼,甚至把苏轼找他时说的话都悄悄告诉了贾易。如今贾易慌乱之下为求自保,把赵君锡捅了出来,到这时,大家才看透了御史中丞的真面目。
简直比鬼还吓人!
然而苏轼找赵君锡说话真有其事。不管苏轼和赵君锡说的是什么,都难逃“交结御史”的嫌疑。到这时苏辙也不知如何是好了,只能向上奏道:“臣的兄长有过失,臣不敢辩,即刻回家待罪。”行了礼,退出延和殿。
到这时,太皇太后也知道苏轼确实有过错,想把他继续留在朝廷已经不可能。就问:“宰相以为此事如何处置?”
当太皇太后把贾易叫来问话的时候,宰相刘挚已经看出太皇太后动怒,贾易这个人大概保不住了。至于赵君锡,不是他的人,他也不管。立刻向上奏道:“臣以为贾易的奏疏前后矛盾,似不可信。如此捕风捉影弹劾大臣,实非御史所当为!臣以为应将贾易外放为好。”
刘挚还算聪明,这时候不敢护着贾易,反而把这条走狗出卖了。太皇太后也就顺着他的话说:“贾易可恶!”
到这时宰相吕大防也不能不说话:“臣以为苏轼也有过失,若继续留京只怕朝廷不能安静,不如把苏轼和贾易一齐外放为好。”
听了这话,太皇太后好半天没有吭声。终于说了句:“贾易的责降务必从重!”
其实太皇太后也知道苏轼保不住了,她说这句重话是让两位宰相明白:太皇太后对苏家两兄弟很器重,把苏轼外放,她已经很不情愿。若两位宰相再提及“惩治苏辙”,就太不识相了。
吕大防为人厚道,本就不想为难苏氏兄弟,话说到这里就不往下说了。刘挚也知道自己已经打了胜仗,若再穷追不舍,急着去打苏辙,太皇太后一发威,不但苏辙拿不下,苏轼都动不得,只得跟着吕大防领诏退下。
几天后,诏命下达:贾易外放宣州知府。苏轼以端明殿学士、翰林侍读学士、礼部尚书外放颍州知府。另赐对衣一袭,犀带一条,银鞍辔骏马一匹。
贾易、苏轼双双外放之后不久,暗箭伤人的御史中丞赵君锡降为吏部侍郎,退出台谏。
经这一场冲突,苏家两兄弟遭了刘挚的暗算!眼看兄长被逐出京,苏辙心里愤恨不平,立刻找来监察御史杨畏做打手,上札子弹劾刘挚和蔡确等人串通一气,制造谣言,说神宗驾崩以后,太皇太后暗中有拥立昌王之意……
造谣说太皇太后企图拥立自己的儿子昌王赵灏为皇帝,这是个天大的罪过!当年蔡确因为造这个谣,被太皇太后整死在岭南。如今这个黑锅扣在刘挚头上,太皇太后果然大怒,立刻罢了刘挚的宰相之位,把他外放为郓州知府。早年退下的范纯仁重登相位。
至此,一场历时经年的政治搏杀终于尘埃落定,朝廷人事发生了重大变化。
没本事的苏轼外放了,有本事的苏辙升任副相了;讨人厌的专权宰相刘挚赶走了;卑鄙小人赵君锡消失了;主张“消合党类、兼收并蓄”的纯臣君子范纯仁又回来做宰相了。从此朝廷上有了两个正直敦厚、绝不可能结党营私的宰相和一位精明果断极得太皇太后信任的副相。从熙宁、元丰到元祐延续二十多年、乱七八糟的党争,至此告一段落。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头年朝廷上党争如火,大臣人人自危,没功夫琢磨时局。如今整个朝廷走出了困局,回头一看,大臣们惊讶地发现:这场你死我活的激烈角逐,原来一切尽在太皇太后掌握之中!
当然,太皇太后并没有刻意在朝臣之间制造冲突,她只是巧妙地利用了大臣之间的冲突。经过一番精妙设计,太皇太后仅凭一人之力瓦解了羽翼丰满、霸道日甚的“朔党”,拆散了影影绰绰、似有似无的“蜀党”,把已经走到悬崖边的大宋朝廷带回到无党无私、君臣共治的正路上来了!
神宗皇帝治国十八年,把朝廷找散了;太皇太后垂帘八年,又把朝廷摆正了。为什么同是聪明绝顶的人,用的都是“帝王术”,结局却这么不同?原因只有一个:神宗皇帝权欲薰天,他做一切事,只为自己独揽大权;太皇太后毫无权欲,她做一切事,只是为了把被神宗夺走的权柄归还给朝廷……
——治国不可以用权术!如果非要弄权不可,就学学太皇太后,把“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的古训当成座右铭,想一切办法把权力还给朝廷、还给台谏,而不是把独裁大权都揽到自己手里去。
现在,高太皇太后——这位古往今来第一佑国安民、足智多谋的老太太终于可以领着一群正直纯臣好生治理天下,把大宋王朝带回久违的太平盛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