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敌友难分(2 / 2)

程之才把苏轼上下打量几眼,伸手在他肩头一拍:“你这老家伙真结实!”又摊开两手问苏轼:“看我如何?”

苏轼忙笑道:“兄长比我更结实!”

只两句话,苏程两家四十年恩怨都给说破了。

程之才的热乎劲儿有些做作。毕竟两家四十年不来往,忽然见面,他也紧张。只得用“咋咋呼呼”表示自己的善意。苏轼立刻回应了他的善意,程之才终于放心。

苏过和朝云都出来和程之才见面,说了一阵子闲话,程之才叹口气:“我以前只在蜀地做官,没到过远处,这次被放了个广南提刑,一路走来又热又累,心里埋怨这个官做得无趣。哪知到了贤弟这里,看到破房两间,四壁萧然,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难处。贤弟有什么困难都跟我说,我必尽力。”

程之才话里是给苏轼帮忙的意思。然而一大半的话都是牢骚,因为程之才生在富豪之家,一辈子虽然没做大官,也没吃过大亏,生活太平顺,所以牢骚多。

苏学士这一生似乎与程之才相反,生在穷人家,过惯了苦日子,做官以后波折重重,什么苦都吃过。如今贬到惠州,知府对他不错,手里还有闲钱,吃住都不发愁,觉着日子过得挺好,并不想请程之才帮什么忙,听他牢骚满腹就笑着说:“老兄说这一路太辛苦,其实还是去得地方少。我这辈子到处漂泊,西边到过凤翔,东边到过密州,南边到杭州、湖州,岭南之地我也来了,到老了回头一想,还是老家眉山最亲切。可眉山虽是故乡,咱这条命卖给了朝廷,朝廷不让回去我就回不去。再一看惠州,除了稍微热一些,山川草木处处和眉州相似,有时候走在路上,自己都忘了这是惠州还是眉州,又一想,天下不过这么大,我们一辈子走的路不如一只鸟一天飞过的地方多。计较这些事等于自找苦吃。”说到这里想起来,起身翻找了几下,拿出一张纸来,“这是我前几天写的一首诗,兄长看看。”

程之才接过诗笺来看,只见上面写着:

“仿佛曾游岂梦中,欣然鸡犬识新丰。

吏民惊怪坐何事,父老相携迎此翁。

苏武岂知还漠北,管宁自欲老辽东。

岭南万户皆春色,会有幽人客寓公。”

东坡居士质朴豁达,慧根深厚,再经这些磨砺,境界越发高远,“苏诗”已入化境,天下人不但比不得,连学都学不来了。程之才把这诗连读了几遍,嘴里叹道:“贤弟如此境界,愚兄惭愧莫名。”

苏轼笑道:“境界这东西难说。我年轻时考了个榜眼,居然只放一个九品主簿,那时候心里的愤恨简直没法说!后来做了官,老老实实呆在那儿,忽然就有人出来弹劾,说我借着送父亲棺木回家乡的时候夹带苏木、瓷器赚钱,气得我不知说什么好!再后来无缘无故捉回朝廷,又打又骂,非说我写的几首诗是要‘造反’,害我不算,连我的朋友都给害了,那时候真是快要气死了!我当时就想:一生没害过人,为什么人家总要害我!真想不通……哪知后来太皇太后垂帘听政,让我当了中书舍人、翰林学士,也写札子弹劾起别人来,正风光得意,没几年,又被人家弹劾,流落到岭南之地。这时候我就想,人家害我,就因为我在朝廷,我自己说是不害人,细想想,似乎也害过……越想越糊涂,什么都说不清,干脆不要想。就当自己是个和尚,在朝廷当翰林学士,就像穿着袈裟拿着法器到大雄宝殿去做经忏功课,如今贬到岭南,仿佛是功课做完回到僧舍,把外衣脱了,法器收起来,无非煮些糙米,吃顿白饭,寺前庙后走几步,硬板**躺一躺。哪里是朝廷?什么是翰林学士?都是虚妄!这一想,心平气和,觉得碗里的白饭比别人的香甜,睡得板床比别人软和。这么过日子,怎会不知足?若说岭南有瘴气,我在密州也见过瘟疫,若说南方的瘴气容易死人,北方人生了病还不是一样要死?京师那些名医治死的人尤其多,兄长说是不是?”

苏轼这些话很能劝人。程之才听得连连点头,到这时就笑道:“我听过一个笑话:阎王生了病,叫判官去阳间请个大夫。判官问:‘怎么知道大夫的手段?’阎王说:‘看他门前死鬼,死鬼多是庸医,死鬼少是良医。’判官就去找。到了大夫门前,只见死鬼成群,找遍各处都是一样,忽见一家医馆,门前只两个鬼,觉得必是良医,急忙请回来,当夜就把阎王治死了。一问,这医馆中午才开业。”

程之才一个笑话说得众人都笑,连躲在房里的朝云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程之才在嘉祐寺一直呆到天黑,吃了顿简单的晚饭才走。第二天就在合江楼摆宴请苏轼过来饮酒。惠州知府詹范和判官傅广元都被请来作陪。到这时詹范才知道苏、程两家原来没有“旧怨”,程提刑到岭南第一个要关照的就是苏子瞻,想起自己刚刚把苏轼赶出合江楼,心里忐忑,怕苏学士当众提起。好在苏轼为人厚道,对这些事一个字也没提。

饮了几杯酒,程之才说起:“我曾祖父程仁霸曾任摄录参军,到地方上审问官司,遇到一个被判了死罪的贼,一问才知,此人家穷,到人家地里偷了几个萝卜,被主人发现,撕打之时用手中刀杀了主人,结果被判斩刑。我曾祖觉得案子有冤情,请求重审,想不到县尉贪功不肯改判,终于把人杀了。我曾祖气愤难平,向上司递札子说明此案,谁知案子还没审,县尉暴病而死,这事就罢了。后来过了三十年,忽有一天,曾祖睡觉时梦见早前冤死的那个贼跪在面前说:‘当年的案子已告到地府,县尉魂魄被拘,可阎王知道大人是个好官,不忍惊动,所以拖到今天案子还未审结。如今大人阳寿已尽,我来接大人去和县尉对质,等案件审清,大人可登仙籍,子孙也多富贵。’第二天,我曾祖更衣安睡而亡。后来程家果然富贵,此事传为佳话,都说善恶昭彰,报应不爽。”讲了这个故事就问苏轼,“子瞻大笔如橼,可否为我曾祖写一个故事?”

程之才请苏轼写文章称赞曾祖,是想彻底弥合两家的矛盾。因为苏轼的母亲是程之才的亲姑姑,苏程两家以文论亲,惠州官员就知道苏轼和程之才的交情了。

这篇文章苏轼当然要写,就在合江楼上写了一篇《外曾祖程公逸事》,程之才看后连连称谢,又当众问苏轼:“子瞻在惠州有何难处,都告诉我,让愚兄为你尽点儿力。”

昨天程之才已经拿这话问苏轼,如今当众又问,是说给惠州官员们听。苏轼早前对程之才一无所求,现在当着知府的面他却有了想法,忙说:“我在惠州一切都好,只是从嘉祐寺到惠州城要过东江,江上只有一架竹子浮桥,平时晃得厉害,让人害怕,大水一来桥就断了,长此下去不是办法,老兄能否解囊,为惠州百姓们把桥好生修一修?”

苏轼所求令人意外,程之才愣了一下才笑道:“身在‘惠’民之‘州’当然要做惠民之事!”扭头看着詹范,詹知府忙笑道:“夫子说的这道桥本官也早想修了,已经算过,造舟四十艘,每两船联成一舫,共二十舫,即可横贯江面。每舫以巨石为锭,两端以铁链为锁,固于江中,就不易坏。如今款项已在筹措。”

听詹知府这么说,程之才就问:“还差多少钱?”

其实詹范对东江浮桥根本就没上心,更没有什么“筹款”的事。现在程之才忽然问他,詹范只得胡乱应道:“还差七百贯。”

程之才当即点头:“架桥的事我出五百贯。”

有提刑大人一句话,惠州官员们哪个好意思做“铁公鸡”?傅判官忙说:“大人为惠州百姓尽心,我们做父母官的哪能落在人后?下官也出五十贯。”其他人也都凑趣儿,这个十贯那个二十贯,不大功夫把七百贯钱凑了出来。

詹范原本没想修桥,现在平白得了七百贯钱,稍加些就把事办了,于他是个大大的政绩,乐不可支,忙对程之才拱手道谢,又对苏轼说:“亏得夫子一句话,为惠州人造福不浅!”

东江上的浮桥就这么修成了,建成的新浮桥唤作“东新桥”,后来这座浮桥一直用了几十年,真让惠州人得了不少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