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苏轼住的僧房出门只有两条路,向前直走,嘉祐寺山门外就是去年他为朝云摘海棠花的地方。当时朝云说过,那花若是好胜,去年被摘了一朵,今年必开两三朵;若是聪明,去年受了伤,今年就不再开花。现在又是海棠开花的季节,倘若真有一片海棠花开在那里,就是朝云恨他,托魂于此冷冷地瞪着他,若没有花,就是朝云已经不再理他了……
出门向西,嘉祐寺的侧门出去就是永福寺,永福寺旁的放生池是朝云和丈夫一起建起来的。现在水上漂的浮萍,皆是朝云的冷眼;池中游鱼泼溅起水花儿,一声声都在骂苏轼无情……
东坡居士没有路走了。
东坡居士一生受过无数苦痛,每次总有心爱的人与他携手度过难关。唯独这次,他孤身一人陷在自责之中,无可缓解,自己苦熬了十几天,终于想出个主意来:盖一所房子。
朝云是因为重病之时被人赶出合江楼,这才一病不起。苏学士一生欠朝云太多,都无法清偿,只有欠她一所房子的债也许可以还上。干脆就在惠州盖所房子吧,这样就可以永远留在惠州,每天早晚守着朝云的墓,用整颗心去陪伴,用千言万语去哀求,朝云心软,总会原谅他的。
想到这里,东坡居士也顾不得正是后半夜,飞跑过来叫醒苏过:“你这里还有多少钱!”
苏家的钱以前是朝云管着的,苏过在这上头和他父亲一样糊涂,也没算计,不知父亲问这个干嘛,半天才说:“还有一两百贯吧。”
惠州偏僻之地,土地、人工、物料处处便宜,手里这些钱盖个房子大概够了。苏轼吩咐儿子:“你写封信告诉你两个兄长,就说我要在惠州盖房子,让他们全家都搬来,将来苏家就在惠州定居了。”自己一想,房子选址未定,这是大事,必须先办,“我去找一处好地先买下来,你去雇人手,地一买到手立刻动工。”说完转身就往外走。
刚才苏过睡得迷迷糊糊,到这时才醒过来,忙上前一把扯住:“父亲到哪去!”
苏轼忙叨叨地说:“咱们刚到惠州就该下决心盖房子。如今不能耽误,得赶紧动手!”
“可天还黑着呢……”
苏过这句话好歹把东坡居士唤醒了,往外一看,夜色如漆,伸手不见五指,大约只是四更天。
刚才苏轼一通瞎忙,什么都不记得,如今看着沉沉黑夜,这才明白过来,走到门前石墩子上坐下。只觉一股寒气迎面扑来,霎时刺透肌肤直入骨髓,浑身瑟瑟发抖,也不知是冷得,急得,还是吓得。
这夜,东坡居士就在门外石墩子上坐到天亮,立刻拿了些钱来找在惠州认识的一个朋友王皋,把自己想在惠州买地盖房的事儿对人家说了。王皋虽然觉得苏轼这个想法十分突然,也不好说别的,就答应帮他找地方。苏轼心焦气躁,急得不行,每天都到王皋家里去催,终于在白鹤峰旁找到一块几亩大的平地——原来是个道观,已经废弃了,因为地方偏僻,路也不好走,要价不高,苏轼想也没想立刻把这块地买了下来,找工匠,办砖瓦,就在山坡上盖起房子来。
这时苏过被老父亲逼着给两个哥哥都写了信。不久苏迈先回了一封信,说他已经做了广南东路韶州府仁化县令,正在赴任的路上。韶州府在惠州北边,离得尚远,恐怕不能到惠州来居住。但上任之初可以想办法绕道来探望父亲。
苏迈恰好被派到广南东路做官,这在苏轼看来是个挺好的借口,盖房子的兴头儿比以前更高了。每天一大早就从嘉祐寺出来,到白鹤峰看着工人干活儿,自己两手也闲不住,帮着人家扛木料,搬砖瓦,爬上爬下,难免磕着碰着,也都不以为意。渴了喝口冷水,累了就在树阴下躺躺,有时候到晚上也不回去,自己睡在盖了一半的新屋里,对人说是“守着木料”,其实是不敢回嘉祐寺那间破屋去住,怕想起事来睡不着,更怕睡着了,会做让人伤心的梦。
哲宗绍圣四年的春节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年过完了,白鹤峰前又忙碌起来。东坡居士仍然白天在这里守着,晚上一个人在这里睡,。正在稀里糊涂似睡非睡的时候,觉得耳边有人吹气,睁眼一看,却是朝云笑盈盈地站在面前,看穿着打扮似乎是在黄州的样子,只是……
见苏轼发呆,朝云笑着问:“大人还没睡醒吗?”
苏轼已经醒了,只是不明白何以有这梦,半天才问:“这是什么地方?”
“这不是你盖的新房子吗?”
“你怎么来的?”
听苏轼说这呆话,朝云笑了起来:“大人不是给我盖的房子吗?我怎么不能来?”
到这时苏轼才想起要紧的话来:“难道你不恨我?”
朝云轻声笑道:“大人总是这么糊涂。我恨你什么?在大人身边这些年,‘旦为朝云,夕为暮雨’,只有快活,从没恨过。”
朝云果然不恨他,这让苏轼安心了些,却又长叹一声:“我毕竟做了傻事……”
听东坡居士自责,朝云的笑意更深了:“大人一生淳朴善良,最有慧根,自然也有福报,做的傻事都变成‘聪明事’了,你那墓志上头四句铭文不是写了嘛:浮屠是瞻,伽蓝是‘伊’。如汝宿心,惟佛是归。”
苏轼的墓志铭上确有此偈,然而偈语的本意似乎……
见苏轼又笨得发起愣来,朝云掩口而笑:“我只问你一句:‘子瞻’是谁?”
“是我。”
朝云把唇贴到苏轼耳畔,气息如兰,低声笑道:“大人是浮屠,朝云是伽蓝,你在我心里住,我在你心里住,咱们有自己的境界,自己的归宿,从此不与世人纠葛,千生万世,永不离弃,永不相忘,这样多好啊。”
朝云是巫山神女,东坡居士只是个凡人,苏轼一生悟不到的,朝云一句话就说破了。
“千生万世?”
朝云轻轻笑了一声:“‘惟佛是归。’千生万世,于咱们而言也不过如露如电。大人不必再难过,也不要再受这苦累了,你在我心,我在你心,都有住处,要房子干什么用?反正你在这里也住不久,终是要去的。”
苏轼愣愣地问了句:“我要去何处?”
东坡这话问得太傻,朝云并不作答,只说:“不管在何处,我要大人记得:你在我心,我在你心,千生万世,惟佛是归。”衣袂翩翩,香风隐隐,转瞬不知所踪。
第二天早上苏过从嘉祐寺过来,白鹤峰前已经空无一人,工匠们不知为何都走散了,只剩一堆砖石木料乱扔在地上。苏过觉得奇怪,忙来找父亲,刚走到那间唯一盖好的房子门口,已听得屋里鼾声如雷,在门外探头一望,只见苏轼穿件短衣,光头赤脚,袒胸露腹,睡得正熟。
自朝云去后,父亲哀痛狂乱,做事越来越不可理喻,今天不知又出什么怪事了。然而如此高卧安睡,总比早前不眠不休的折腾要好。苏过不敢打扰,就在房外静静坐着。哪知东坡居士这一觉睡得极沉,天全黑了也没有醒。苏过这些日子熬得也苦,累坏了,坐在外头不知不觉也睡过去了。
这一觉直睡到天光大亮,苏过才醒过来。东坡居士也已起身,见儿子进来,笑着说:“难得一场好睡!”
到这时苏过才问:“那些干活的人呢?”
“我给这些人结清工钱,都叫他们回去了。”苏轼指着床底下一个小包袱,“还剩下二十来贯钱。外头那些砖石木料我也问了他们,说是可以帮着卖掉,大概也能得几十贯钱。”
这几个月父亲的行为古怪异常,尤其今天这事办得匪夷所思,苏过忙问:“工人走了,木料卖了,房子怎么办?”
“房子不盖了。”
“已经快完工,怎么不盖了!”
苏轼淡淡一笑:“我累了,不想干了,也干不动了。再说,咱们不是已经没钱了吗?与其借债盖房,不如赶紧收住,手里还能留几个钱,将来或许有用。”
这么说父亲忽然想过来了?若说他这个决定倒也算“亡羊补牢”,只是这事太奇怪了,苏迈怎么也琢磨不透。
绍圣四年二月,惠州知府詹范被革职了。此人犯了什么罪?无人知晓,只知道他被罢官和苏学士毫无关系,此公白白“谨慎”了一场。
詹范走后没多久,朝廷诏命下达:苏轼贬为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贬逐之令送到惠州的时候,东坡居士还在他那盖了多半边的新房子里睡大觉呢。
将离惠州,苏轼两个月前已经知道了。至于“昌化军”在何处,他不知道,也不怎么在乎。盖了半边的房子早扔下了,手里好歹剩了几个钱,就和苏过雇船入海往新的流放地去。临行前最后来看了朝云一次,化纸钱百枚,其中夹着一阕新写的《西江月》:
“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
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到此时,朝云墓早成空坟一座。东坡居士把夫人装在心里,夫妇二人一同往天涯海角过安静日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