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恪案,安友盛本作「官军」,似较他本之作「军前」者为佳。下文云「又道官军悉败绩」可证也。又王氏校本云:
「彭」伦敦残本作「台」,巴黎图书馆伯希和号叁柒捌拾作「大鼓」。
寅恪案,「台」及「鼓」皆是「彭」之形譌,自不可据以校改。但「大彭小彭」语不易解,周注云:
「大彭小彭」谓黄巢部下之将时溥及秦彦。
盖据旧唐书时溥秦彦传,二人皆彭城人也。又云:
「二郎四郎」即谓黄巢及弟揆。
举两唐书黄巢传为证。
寅恪案,旧唐书壹捌贰时溥传,前于论从洛阳东奔路程一节中已详引,兹不复录,仅就秦彦传取与时溥传并观,以见周说之难通。旧唐书壹捌贰高骈传附秦彦传略云:
秦彦者,徐州人。聚徒百人,杀下邳令取其资装入黄巢军。巢兵败于淮南,乃与许勍俱降高骈,累奏授和州刺史。中和二年宣歙观察使窦潏病,彦以兵袭取之,遂代潏为观察使,朝廷因而命之。
据此,时溥虽高骈谓其为黄巢外应,(见前引桂苑笔耕集壹壹,告报诸道征促纲运书及答襄阳郄将军书。)是否诋诬之词,犹待考实。但其始终未作黄巢部下之将,则事迹甚明。秦彦虽一度入黄巢军,中和二年二月以前,早已降于高骈,奏授和州刺史。故以时地考之,中和二年二月时溥在徐州,秦彦在和州或宣州,(秦彦袭取宣州事,通鉴系于中和二年之末,盖难定其日月也。)二人既均不在长安,又俱非黄巢部将,何得在围城之中,闻官军将入而相顾以忧乎。
故知「大彭小彭」必不谓秦彦时溥。「二郎四郎」疑与「大彭小彭」同是泛称,非实指黄巢黄揆也。
苏鹗苏氏演义上云:
俗呼奴为邦,今人以奴为家人也。凡邦家二字多相连而用。时人欲讳家人之名,但呼为邦而已,盖取用于下字者也。又云:仆者皆奴仆也,但论语云:邦君树塞门。树犹屏也。不言君但言邦,此皆委曲避就之意也。今人奴拜多不全其礼,邦字从半拜,因以此呼之。(此文疑有脱误,俟求善本校之。)
李匡乂资暇集下奴为邦条云:
呼奴为邦者,盖旧谓僮仆之未冠者曰竖。人不能直言其奴,因号奴为竖。高欢东魏用事时,相府法曹卒(寅恪案,卒当作辛,见北齐书贰肆北史伍伍杜弼传。)子炎(?)误犯欢奴杖之。欢讳树而威权倾于邺下,当是郡(群?)寮以竖同音,因目奴为邦,义取邦君树塞门,以句内有树字,假竖为树,故歇后为言,今兼删去君字呼之。一说邦字类拜字,言奴非唯郎主,是宾则拜。(此文疑有脱误,俟求善本校之。)
寅恪案,苏氏讳家人为邦,李氏避高欢父树生讳之说,虽未必可从,但德祥为光启中进士,(见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叁下。)济翁亦唐末人,与端己所处时代近同,且德祥居武功之杜阳川,(亦见晁志。)济翁所述,又显为山东之俗,则当时呼奴为邦,东西皆然。夫俗语之用,原无定字,彭邦二音相近,故书为邦者,宜亦得书为彭。是韦诗中之俗语,似可以苏李书中所记当时之音义释之,然则「大彭小彭」者,殆与大奴小奴同其义也。
又旧唐书玖陆宋璟传云:
当时(武则天时。)朝列皆以二张内宠不名官,呼易之为五郎,昌宗为六郎,天官侍郎郑善果(据通鉴考异壹壹长安三年九月郑杲谓宋璟奈何卿五郎条应作郑杲。)谓璟曰:中丞奈何呼五郎为卿?璟曰:以官言之,正当为卿。若以亲故,当为张五。足下非易之家奴,何郎之有?郑善果一何懦哉?
通鉴贰佰柒唐纪则天后纪长安三年九月郑杲谓宋璟奈何卿五郎条胡注云:
门生家奴呼其主为郎,今俗犹谓之郎主。
盖奴呼主为郎,主呼奴为邦,或彭。故端己以此二者对列,极为工整自然。可知此二句诗意,只谓主人及奴仆,即举家上下全体忧泣而已,非有所实指也。
诗云:
四面从兹多厄束,一?黄金一升粟。尚让厨中食木皮,黄巢机上刲人肉。
升粟,罗氏校本作斗粟,王氏及翟君校本作升粟。巴黎图书馆伯希和号叁柒捌拾及叁玖伍叁俱作胜粟,周君笺注本从罗校作斗粟。
寅恪案,作斗粟虽亦可通,作升粟者疑是端己之原文。考唐人以钱帛估计米粟之价值时,概以斗言。故斗粟或斗米值若干,乃当时习用之成语。兹列举例证,如旧唐书柒肆马周传,唐会要捌叁租税上皆载贞观十一年周上疏云:
贞观之初,率土荒俭,一匹绢才得一?米,而天下帖然。
旧唐书捌玄宗纪上云:
[开元十三年]十二月己已,至东都,时累岁丰稔,东都米?十钱,青齐米?五钱。
又同书壹壹代宗纪云:
永泰元年三月庚子,夜降霜,木有冰,岁饥,米斗千钱,诸谷皆贵。秋七月庚子,雨。时久旱,京师米斗一千四百,他谷称是。
又同书壹壹肆鲁炅传云:
[南阳郡]城中食尽,煮牛皮筋角而食之,米?至四五十千。
又同书壹贰叁刘晏传云:
时新承兵戈之后,中外艰食,京师米价斗至一千。
又同书壹捌贰高骈传云:
既而蔡贼杨行密自寿州率兵三万乘虚攻[扬州]城,城中米?五十千。
又同书贰佰上安禄山附庆绪传云:
[相州]城中人相食,米斗钱七万余。
又同书贰佰下黄巢传(前文已引。又通鉴贰伍肆中和二年条亦略同。)云:
谷食腾踊,米斗三十千。
新唐书伍壹食货志略云:
贞观初,户不及三百万,绢一匹易米一斗,至四年米斗四五钱。及两京平,又于关辅诸州纳钱度道士僧尼万人,而百姓残于兵盗,米斗至钱七千。
又同书伍叁食货志云:
贞元初关辅宿兵,米斗千钱。
又同书玖柒魏征传云:
于是帝(太宗)即位四年,岁断死二十九,几至刑措,米斗三钱。
又同书壹肆柒鲁炅传云:
[南阳郡]城中食尽,米斗五十千。
又同书壹肆玖刘晏传云:
时大兵后,京师米斗千钱。
又同书贰贰伍上安禄山传附庆绪传云:
决安阳水灌[相州]城,城中栈而处,粮尽易口以食,米斗钱七万余。
陆宣公谏苑集奏议贰,请减京东水运收脚价于缘边州镇蓄储军粮状略云:
故承前有用一斗钱运一斗米之言,至使流俗过言,有用一斗钱运一斗米之说。
又同集奏议叁,请依京兆所请折纳事状云:
度支续奏,称据时估豌豆每斗七十价已上,大豆每斗三十价已下。
王楙野客丛书捌云:
嵇叔夜养生论曰:「夫田种者一亩十斛,谓之良田,此天下之通称也。」不知区种可百余斛,安有一亩收百斛之理?前汉书食货志曰:「治田勤则亩益三升,不勤损亦如之。」一亩而损益三升,又何其寡也。仆尝以二说而折之理,俱有一字之失。嵇之所谓斛,汉之所谓升,皆斗字耳。盖汉之隶文书斗为,字文绝似升字。汉史书斗字为?字,字文又近于斛字,恐皆传写之误。
又刘复君敦煌掇琐中辑陆陆,天宝四载豆卢军和籴帐所载之斗估,除二处外,余悉误作升估,以致计算几全不合。寅恪初颇致疑,以未见原写本,不敢臆断。后承贺昌群君告以古人所书斗升二字,差别至微,故易于误认,并举其近日读汉简之经验为例。寅恪复证以刘书之幸而未误之一字,即第贰陆壹页叁行之斗字,系依原写之形,尚未改易者,遂豁然通解。然则端己此诗若依罗氏校本作一斗黄金一斗粟,犹是唐人常语,不足为奇。今作一斗黄金一升粟,则是端己故甚其词,特意形容之笔,此一字颇关重要,因恐读者等闲放过,遂详引史籍以阐明之。又以敦煌写本之故,联类牵及校正敦煌掇琐之误,附识于此。
<!--PAGE10-->复次,唐人写本之多作?胜者,乃因斗升二字形近易误之故。今巴黎图书馆伯希和号叁柒捌拾及叁玖伍叁俱作胜粟,尤足证端己诗本作升粟,而非斗粟也。至其他旧籍中升斗二字之误者,尚可多举例证,以其关系较远,且前所举诸例已足证明,故不复详具焉。
又道藏洞玄部记传类(第叁贰柒册恭上)杜光庭录异记叁忠(此条承周一良先生举以见告者。)略云:
僖宗幸蜀,黄巢陷长安,南北臣僚奔问者相继。无何,执金吾张直方与宰臣刘邺于悰诸朝士等,潜议奔行朝,为群盗所觉,诛戮者至多。自是阨束,内外阻绝。京师积粮尚多,巧工刘万余[等]窃相谓曰:「大寇所向无敌,京师贮粮甚多,虽诸道不宾,外物不入,而支持之力,数年未尽。吾党受国恩深,志效忠赤,而飞窜无门,皆为逆党所使。吾将贡策,请绝其粮。外货不至,内食既尽,不一二年,可自败亡矣。」万余,黄巢怜其巧性,常侍直左右。因从容言曰:「长安苑囿城隍,不啻百里。若外兵来逼,须有御备。不尔,固守为难,请自望仙门以北,周玄武白虎诸门,博筑城池,置楼橹却敌,为御捍之备,有持久之安也。」黄巢喜,且赏其忠节。即日使两街选召丁夫各十万人筑城。人支米二升,钱四十文。日计左右军支米四千石,钱八千贯。岁余功不辍,而城未周。以至于出太仓谷以支夫食,然后剥榆皮而充御厨。城竟不就。万余惧贼觉其机,出投河阳,经年卒。
寅恪案,杜记韦诗所言多足参证,而「阨束」及「剥榆皮而充御厨」等语,尤可注意。岂以时地相同,广成浣花两作品之间,亦有关系耶?
诗云:
六军门外倚僵尸,七架营中填饿殍。
翟君云,乙本架作策,其他校本皆作架。巴黎图书馆伯希和号叁柒捌拾作贾,旁注架。翟君又云:
七架营之地址不可考,惟长安志卷六有七架亭,在禁苑中,去宫城十三里,在长安故城之东,未知即其地否。
寅恪案,穆天子传壹云:
天子乃乐赐七萃之士战。
郭注云:
萃,集也,亦犹传有舆大夫,皆聚集有智力者,为王之爪牙也。
故七萃即禁军之义,唐人文中颇习用之。如白氏长庆集叁陆驸马都尉郑何除右卫将军制云,「周设七萃」,同集叁柒除户部尚书王泌充灵盐节度使制云,「且司七萃」,李卫公会昌一品集别集陆,扶风马公(存亮)神道碑铭云,「取材能于七萃」等,皆是其例,不待多举。然则策字架字俱为萃字之形误,而贾字又系架音之譌转也。盖六军门外,七萃营中,皆相对为文,若作七架营,则不可解矣。
诗云:
路旁试问金天神,金天无语愁于人。
翟君谓丁本金天神下有注云,华岳三郎。
<!--PAGE11-->寅恪案,周注引西岳华山志,黄仲琴君引逸史金天王叶仙师事,(中山大学文史月刊第壹卷第伍期秦妇吟补注)皆是也。但均未征引最初出典,兹特迻录唐大诏令集柒肆典礼类岳渎山川门先天二年八月二日封华岳神为金天王制,以资参考。制云:
门下惟岳有五,太华其一。表峻皇居,合灵兴运。朕惟恭膺大宝,肇业神京,至诚所祈,神契潜感。顷者乱常悖道,有甲兵而窃发。仗顺诛逆,犹风雨之从助。永言幽赞,宁忘仰止。厥功茂矣,报德斯存。宜封华岳神为金天王。仍令龙景观道士鸿胪卿员外置越国公叶法善,备礼告祭,主者施行。
诗云:
旋教魇鬼傍乡村,诛剥生灵过朝夕。
寅恪案,安友盛写本作魇。其有作魔者非是。何以言之,据北梦琐言壹壹关三郎入关条云:
唐咸通乱离后,坊巷讹言关三郎鬼兵入城,家家恐悚。罹其患者,令人寒热战栗,亦无大苦[弘]农杨玭挈家自骆谷路入洋源,行及秦岭,回望京师,乃曰,此处应免关三郎相随也。语未终,一时股栗。斯又何哉。夫丧乱之间,阴厉旁作,心既疑矣,邪亦随之,关妖之说正谓是也。愚幼年曾省故里,传有一夷,迷(据端己诗「天遣时灾非自由」语,「迷」字疑当作「遣」)鬼魇人,闾巷夜聚以避之,凡有窗隙悉皆涂塞。其鬼忽来即扑人惊魇。须臾而止。
则知端己所谓「旋教魇鬼傍乡村」即琐言所谓「阴厉旁作」及「传有一夷,遣鬼魇人」也。
又王刘修业夫人秦妇吟校勘续记(学原第壹卷第柒期。)谓丁巳两本「金天神」,下注「华岳三郎」四字,而端己诗「天(「天」即金天神之「天」)遣时灾非自由」及「旋教魇鬼傍乡村」与琐言所记者适合,是华岳三郎与关三郎实非有二,明矣。至华岳三郎亦可称关三郎之故,岂亦潼关距华岳不远,三郎遂亦得以关为号耶?俟考。
金天神一节之本旨,在述当时「时灾」即时疫流行之事,其责望山东藩镇之残民肥己不急国难如高骈者,尚为附带之笔。至以此节乃指斥僖宗为言者,鄙意不然。盖以避黄巢之士人如端己,献诗为质于忠于唐室之大臣如周宝,岂肯作斯无君之语,转自绝其进谒之路者乎?此说甚乖事理,必非端己诗旨,不待详辨也。
诗云:
前年又出杨震关,举头云际见荆山。如从地府到人间,顿觉时清天地闲。
寅恪案,此言脱出黄巢势力范围,转入别一天地。实为端己痛定思痛之语,其感慨深矣。端己取道出关,途中望见荆山,遂述及荆山所在地之陕虢主帅能保境安民,此亦联想措词之妙也。据汉书陆武帝纪云:
[元鼎]三年冬徙函谷关于新安。(应劭曰,时楼船将军杨仆数有大功,耻为关外民。上书乞徙东关,以家财给其用度。武帝意亦好广阔。于是徙关于新安,去弘农三百里。)
<!--PAGE12-->又据水经注壹伍洛水篇云:
洛水自枝渎又东出关,惠水右注之。世谓之八关水。戴延之西征记谓之八关泽,即经所谓散关鄣,自南山横洛水,北属于河,皆关塞也,即杨仆家僮所筑矣。
及同书壹陆谷水篇云:
谷水又东迳函谷关南,东北流,皂涧水注之。水出新安县东,南流迳毌丘兴墓东,又南迳函谷关西,关高险陿,路出廛郭。汉元鼎三年楼船将军杨仆数有大功,耻居关外,请以家僮七百人筑塞,徙关于新安,即此处也。
又元和郡县图志陆河南府新安县条略云:
本汉旧县,属弘农郡。
函谷故关在县东一里,汉武帝元鼎三年为杨仆徙关于新安。今县城之东有南北塞垣,杨仆所筑。及同书柒虢州湖城县条云:
荆山在县南,即黄帝铸鼎之处。
然则杨仆关正在新安之地,与下文「明朝又过新安东」之句行程地望皆相符合。颇疑「杨震关」乃「杨仆关」之譌写,殆由传写者习闻东京之「关西夫子杨伯起」,(见后汉书捌肆杨震传。)而不知有西京之楼船将军,遂以致误耶?
诗云:
明朝又过新安东,路上乞浆逢一翁。
又云:
乡园本贯东畿县,岁岁耕桑临近甸。岁种良田二百廛,年输户税三千万。小姑惯织褐??袍,中妇能炊红黍饭。
寅恪案,元和郡县图志伍河南道壹河南府条云:
新安县畿
据此,新安县为隶属东都河南府之畿县。此老翁既遇于新安以东之路上,自是新安县或河南府籍,故曰「乡园本贯东畿县」也。周注引唐书方镇表至德元载置东畿观察使,领怀、郑、汝、陕四州,未谛。「年输户税三千万」句,翟君谓「罗校易千为十,似是」。
寅恪案,罗氏意三千万为数太多,故易以三十万,不知诗尚有:
明朝晓至三峰路,百万人家无一户。
之句,其实三峰之下,岂有百万户乎,词人之数字,仅代表数量众多而已,不必过于拘泥也。所可注意者,良田二百廛,及户税三千万一联,正指唐代地户两税。据唐会要捌叁租税上略云:
大历四年正月十八日敕,天下及王公已下,自今已后,宜准度支长行旨条,每年税钱上上户四千文,下下户五百文。
则广明以后,当更有增益,而周注引通典武德元年诏上户丁税年输十文之语,谓:
原本作三千万,数过多,罗校易千为十,似是。户税三十万则有三万户。
据通典陆赋税下大唐条云:
蕃人(册府元龟作蕃胡乃原文未经改易者。)内附者,上户丁税钱十文,次户五文,下户免之。
然则通典此节乃专指蕃胡内附者而言,不可以概括当时一般税率。况广明以后,一般税率当更较大历时增多,岂可以武德时内附蕃胡之税率以计算广明一般平民之户数乎?丁、戊两本作「褐??袍」,他本作「褐绝袍」,罗王校本皆易「绝」为「??」。
<!--PAGE13-->寅恪案,作「??」是也。据敦煌掇琐中辑陆陆,载天宝四载和籴准旨支二万段出武咸(威)郡帐内,有伍佰伍拾匹河南府??。此翁本贯河南府新安县,则「绝」之校改作「??」,信有明征矣。又近人秦妇吟之解释,及韦氏年谱之编载,鄙见尚有不敢苟同者。以其无关本篇主旨,故不一一致辨,特拈端己所以讳言秦妇吟之公案,以待治唐五代文学史者之参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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