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尔头一天雇了四个小伙子,都不满十八岁。那个人们叫他“快腿比尔”的比尔·斯佩特尔,比纽特大不了多少,他的哥哥皮特也只大比尔一岁。他们的家境十分困难,考尔几乎不打算要他们。
寡妇斯佩特尔生了八个孩子,皮特和比尔是老大和老二。他们的父亲内德·斯佩特尔两年前酗酒死去了。考尔看这家人都快饿死了。他们在酸菜沟北部不远处有一小块河滩地,土质很差,全家人没有什么吃的,只靠腌肉和豆子过日子。
寡妇斯佩特尔一心希望考尔把这两个孩子带走,不想竟遭到他的拒绝。她是个瘦弱女人,两眼带着凄苦的神情。考尔曾听人说她是在东部一户有钱人家长大的,起床后有用人给她梳头、穿鞋。这可能是虚构的——他无法想象一个成人还要别人帮着穿鞋——但是这个故事哪怕只有部分可靠,那她现在实在太潦倒了。内德·斯佩特尔始终没能为他盖的这间简陋的房子铺上地板,他的老婆就在这泥土地上养活了八个孩子。他听说内德在南北战争后没能翻过身来,这也许能解释这一切。有很多人没能翻身。那场战争导致这个年龄段的成人人数短缺。考尔为自己失去参战的机会而感到内疚,虽说他和奥古斯塔斯在边境的工作同样危险,同样必要。
“带他们去吧。”寡妇斯佩特尔说。她看着这些孩子,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要生他们。“我敢说他们和别人一样肯干。”
考尔知道这两个孩子曾帮着把一小群牲口赶到阿肯色。他知道她需要钱,就把两个孩子一个月的工资给了这个寡妇。显然,他们全家人连一双鞋都没有,连当母亲的也光着脚。如果有关用人的传说是真的,那她一定为此感到害臊。
他没有多余的马,所以没有带这两个孩子走。但这两个孩子每人拿了条毯子,立即步行去孤鸽镇。他们两人合用一支手枪——一支撞针缺了一半的海军柯尔特手枪。尽管考尔保证,他们一到孤鸽镇就能装备起来,他们还是不肯放下那支枪。
“我们从来没有用别的枪朝天打过。”快腿比尔这么一说,好像就证明了他们不会使别的枪。
告别时,寡妇斯佩特尔和剩下的六个孩子根本没有注意考尔。他们站在灼热的院子里,看着那两个孩子,哭着,一两只精瘦的小鸡在他们光着的脚旁觅食。这位母亲在她的孩子离开之前连碰都没碰他们一下,现在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号啕大哭。六个孩子中三个是女孩,三个是男孩,虽然都才十几岁,但至少能帮母亲一把了。
“我们会照顾他们的。”考尔说,但没有人听他的。小女孩们抓着寡妇磨坏了的裙子哭着。考尔骑马走的时候感觉喉咙里很不好受。两个孩子还是走了好,家里没有足够的活儿让他们干,虽然他们是全家的骄傲。他将尽力照看他们俩。但是,想到长驱四千公里,那又意味着什么呢?
日落时分,他到了瑞尼牧场,这里比斯佩特尔家令人愉快多了。乔·瑞尼长着一条歪腿,是篷车事故留下的残疾,但他用那条腿走路,几乎和健康的人一样快。考尔不像奥古斯塔斯那样喜欢乔的红脸胖老婆莫德,可他不得不承认,他对任何女人的兴趣都不如奥古斯塔斯。
莫德·瑞尼的身体像个酒桶,那对**大如戽斗(9),有人说她的声音能把人的头发震落。在孤鸽镇一带,人们公认,如果她和奥古斯塔斯结婚,他们俩的声音加到一起,能把他们可能生下的孩子震聋。她在饭桌旁讲话就像男人骑着骡子说话一样。
到目前为止,她与乔竟然生了整整一打孩子,其中有八个男孩,个个人高马大。这几个孩子一顿吃的比斯佩特尔全家一星期买的东西都多。据考尔判断,除了睡觉,他们大部分时间都用来长个子、捕捉可吃的东西和宰杀它们。奥古斯塔斯那两头黑猪就是从瑞尼家买的,它们也是考尔骑到这里时,莫德想要询问的第一件事。
“你们把那头小黑猪吃了吗?”他还未下马,莫德便开口问道。
“还没呢。”考尔说,“我想古斯要把它留到圣诞节再说,要不就是他喜欢和它谈话。”
“噢。下马吧,在水桶里洗洗。”莫德说,“我正在煮那头小猪的一个堂兄弟呢。”
他不得不承认,莫德准备的这桌饭菜确实不错。考尔挽起袖子洗了手,就开始吃晚饭了。乔·瑞尼一嘟囔完饭前祈祷,莫德便开始发玉米饼。考尔不记得见过一张饭桌上摆着如此丰盛的肉食——有牛排、猪排、鸡肉和鹿肉,还有一种像是炖松鼠肉,另外几种肉则不大熟悉。莫德和桌旁其他人一样被罩在汤盘冒出的热气里,吃得满脸通红。
“这是我做的炖害虫肉,队长。”莫德说。
“啊,”他有礼貌地问,“什么害虫?”
“狗捉到什么算什么。”莫德说,“要是狗什么也抓不着,就把它吃了,我可不养懒狗。”
“它捉到了一只负鼠。”一个小女孩说。她好像和她妈妈一样调皮。她妈妈的胖瘦先不说,在她和乔过日子以前,可没少跟这一带的男人恶作剧。
“喂,玛吉,别泄露我的食谱。”莫德说,“反正队长从前喜欢吃负鼠。”
“至少它不是山羊。”考尔想把谈话继续下去。干起这事来他可不在行,因为在他自己的饭桌旁,他总是竭力避免谈话,可他知道女人喜欢和客人交谈,便努力使自己入乡随俗。
“我们听见谣传,说杰克是逃回来的。”乔·瑞尼说。他那把大胡须上,滴滴猪肉汤正闪烁着。乔有眼睛死盯人看的习惯。尽管考尔相信他也长着和平常人一样的脖颈,但从未见他用过。你若恰好正对着乔,那他就直愣愣地看着你的眼睛;如果你稍稍偏他一点儿,他的视线就会从你脸旁飘过。
“是的,杰克回来了。”考尔说,“他去过蒙大拿,说那里是天下最美的地方。”
“这么说,那里可能到处都是女人。”莫德说,“我记得杰克。他要是找不到女人,就急得乱抓乱搔。”
考尔认为没有必要评论杰克的犯罪史,即使的确有这种历史。幸好瑞尼一家正忙于吃饭,好奇心不那么强烈。这群孩子长得不错。他们不动那些好肉,只吃那盘鸡、油煎排骨和玉米饼。那个小不点儿虽然是小儿子,可他吃不到别的,只好吃鸡胗。这也比光抱怨强,有十一个比他大的哥哥姐姐,抱怨是很危险的。
“噢,古斯在干什么呢?”莫德问,“我一直坐等他来把我从乔身边带走呢,我看他不会来了。他还那么喜欢喝不带奶油的酸奶吗?”
“喜欢,他成罐地喝。”考尔说,“我也喜欢,所以我们赛着喝。”
他觉得莫德的话不大中听,可乔·瑞尼只顾两眼朝前看和往胡子上滴汤水。
考尔终于问了她,能不能雇用他们家的两个男孩子。莫德叹了口气,看了看她那两排孩子。“我宁可卖猪也不想把孩子雇出去。”她说,“可我想他们总该出去见见世面的。”
“多少钱?”乔一向是讲究实际的。
“啊,我计划给四十块钱,管饭。”考尔说,“当然,我们备马。”
当天晚上,他就睡在瑞尼家院子里的一辆马车上。他们叫他去阁楼上睡,但是里面的孩子挤成了垛,他可不敢插足。反正他喜欢在外面睡,虽然瑞尼家屋外比他过去在外面睡过的地方吵闹些。猪整夜不停地哼哼着,找蜥蜴什么的吃,马厩里的一只猫头鹰没完没了地嘶叫,他花了好长时间才睡着。
第二天早晨,莫德向他保证,她最大的两个孩子周末会自己到孤鸽镇去。这两个孩子——本·瑞尼和吉米·瑞尼——一句话也没说。考尔骑上马,满意地走了。他相信照管牛群的人手够了。消息传出去后,一定还会有人找来的。
他们必须把牛弄来烙上印记。如果奥古斯塔斯和杰克没有变着法子胡来而把马丢了,那他们就够阔气的,拥有一群多余的马。
他一路上都为有可能丢马而担心。倒不是说奥古斯塔斯无能——论能力,奥古斯塔斯跟他知道的能干人相比,一点儿不差。有很多时候,他怀疑如果奥古斯塔斯愿意比试,自己是否比得上他。这件事始终没能得到验证,因为奥古斯塔斯就没有和他比过。这两个人在同一个队里保持了绝对的平衡;他干的比他应该干的多些,而奥古斯塔斯干的则比该干的少些。
考尔一分钟也不耽误地往回赶,心想,倘若骑的是那匹母马就好了。它把他惯坏了,使他过于注意其他马匹的缺点。它越危险,他就越喜欢它。它使得他格外小心,这是好事。
离孤鸽镇二十五公里时,他向西拐去,心想,他们也许在那个方向赶着马群。他绕着荆棘丛生的丛林南端骑过去,发现了那群马走过的痕迹。他们沿着来时的路返回南边去了,这倒有些蹊跷。奥古斯塔斯把它们赶回镇上了。这或许有他的道理,但考尔猜不透,只好催马往回赶。
离镇上近了,他发现马群正在河上游不远的地方吃草,看守它们的是狄兹、纽特和两个爱尔兰人。连人带马都在那儿,显然没有出事。
奥古斯塔斯的一个特点是很容易被找到。一到下午三点,他准坐在走廊上断断续续地抱着酒罐喝酒。考尔骑马过来时,他正坐在那里打盹儿。没有杰克的影子。
“你可是个好哨兵。”他说着,下了马。
奥古斯塔斯正用帽子盖着眼睛。他拿开帽子,看着考尔。
“莫德·瑞尼好吗?”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