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只用了一两天便知道了爱尔迈拉不在道奇城。他万万没有料到,这个城市里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是妓女,所有的商店都是酒吧。他不住地提醒自己不要少见多怪,因为多年来他一直听说堪萨斯的城市很不成体统。他去密苏里为那件案子作证时就听见人们不断谈论堪萨斯。密苏里的人们认为,他们已经根除了牛集镇的一切乌烟瘴气。七月很快就承认这种看法是正确的。在密苏里可能仍有坏的因素,但堪萨斯给他的印象是没有任何因素不是坏的。道奇城里自然也有一些商店、车马店,还有一间像旅店的地方,但由于妓女在旅店进进出出,从不间断,使它看起来更像一间妓院。赌徒们占据着酒吧。他从未见过什么地方有这么多人带着枪。
七月首先要买一匹好马。他去了趟邮局,因为他觉得他有义务向史密斯堡的人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还不回去。他向邮局走去时不知怎么突然产生了一股乐观的劲头。既然他已经闯过了大草原,那他最终找到爱尔迈拉的可能性还是有的。他已失去了寻找杰克·斯普恩的兴趣,一心只想找到自己的老婆,然后回家去。假如桃子不喜欢他这样做——她肯定不喜欢——那她只能忍着了。爱尔迈拉如果不在道奇城,就很可能在阿比林,他赶上她已为期不远。
然而,他没料到,在踏进邮局的一刹那,他的乐观情绪变成了痛苦的悲观情绪。为了考虑在信中写些什么,他想起了刚刚发生的一切。罗斯科死了,乔死了,那个小女孩死了,爱尔迈拉还未找到,她可能也已经死了。他能报告的只有死亡与失败。一想到可怜的罗斯科被埋在身后草原上的一小堆石头,以免丢脸。
他顺着尘土飞扬的街道走了几分钟,用袖子擦眼泪。有一两个人好奇地望着他。他显然遇到了难处,但没有人理会他。他想起了在沃斯堡走进邮局时得到有爱尔迈拉消息的那封信,从那以后,令人困惑不解和痛苦不堪的事便接踵而至。他感觉与其如此,还不如与其他几个人一同死在草原上。四处漂泊与寻觅已使他厌倦到极点。
但是他毕竟还未死。末了,他转身回到邮局。邮局里除了一个白胡子职员,空无一人。
“啊,你回来了,”职员说,“刚才你来过这儿,是吗?”
“是我。”七月说。
他买了一个信封、一张邮票和几张信纸。那个职员还好心地借给他一支铅笔写信。
“你可以在窗口这里写,”职员说,“今天不忙。”
七月拿起笔写信时又哭了,他感到很难为情。他不得不把一些事情写在纸上,可是这样做又如负重担,因为这勾起了他的回忆,而他的回忆太悲惨,前途又太渺茫。
“是不是有人死了,你不得不把消息告诉他的家人?”
“是的,”七月说,“但有两个是没有家人的。”他隐约记得罗斯科有几个兄弟,但没有一个在史密斯堡附近住,多年没听说他们了。他又用袖子擦了擦泪,心想,他一辈子也没有像这两个星期里哭得这么多。
他呆呆地看着信纸,等了很久才提笔给桃子写了封短信。
桃子:
你好,罗斯科·布朗被一个歹徒杀了,乔也被杀了,还有一个叫珍妮的小女孩被杀了。我不知道这个小女孩是谁,罗斯科说他是在一个林子里遇见她的。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去——如果大家愿意,可以再雇一个司法官,总得有人维护城市秩序。
姻弟七月约翰逊
他已经到过所有的公共场所,都没有见到爱尔迈拉,因此他深信她不在道奇城,不过那个老职员看起来很和气,他便想不妨问一下,没准儿她曾来这里投过信。
“我在找一个叫爱尔迈拉的女人,”他说,“她长着棕黄头发,个头儿不大。”
“爱尔迈拉吗?”职员说,“哎呀,有两三年没见她了,听说她迁到阿比林去了。”
“就是她。”七月说。希望突然来了。她搬到圣约瑟夫之前一直住在阿比林。“我想她又回来了。”
“没有,一直没见她。”职员说,“你可以去问问甄妮,她在那边的第三家酒吧里。她和爱尔迈拉过去是好朋友。我记得她们俩都嫁过同一个男人布特——如果你管那叫结婚。”
“啊,布特先生?”七月问。
“对,迪·布特,是那个浑蛋。”职员说。
“他怎么能同时和她们两个人结婚呢?”七月问道。他本不想知道这件事,但遇到了一个能向他提供有关爱尔迈拉情况的人,他便不能不问。
“哼,迪·布特能跟负鼠睡觉,只要是只母负鼠就行。他是个迷惑女人的妖精。”
“他不是害天花死了吗?”七月又问。
职员摇了摇头。“据我所知,他没死,”他说,“他在奥加拉拉或戴德伍德或别的什么地方,在妓女多、法律少的地方。我猜他现在正和五六个妓女厮混哩。他当然可能已经死了,但他是我的外甥,我还没听到他死的消息。”
“谢谢你把铅笔借给我。”七月说。说完,他转身出了邮局,走到一家车马店买了匹马,它叫皮特。爱尔迈拉如果不在道奇城,就可能在阿比林,那他就马上动身。但他没有。他即将骑出城时,又回来向邮局那边的第三家酒吧骑去,想找那个叫甄妮的女人询问一下。人们说她已经搬到另一家酒吧去了,有一个牛仔还给他指了指那家酒吧。上午有一群牛在这里被卖了,正被往有围栏的火车厢里装。七月骑马过去看了一阵子。工作进行得很慢,牛的长角使工作进展得更慢。人们把它们赶进一条狭窄的引桥通道时,牛角总是钩在一起。牛仔们大声吆喝着,把皮鞭甩得啪啪作响,马匹们配合得倒也很默契。虽然如此,但每装一车厢都要花去很长时间。
七月喜欢牛仔们的样子,他一向很欣赏他们,即使他们有时像在史密斯堡那样不守规矩,他还是喜欢他们。他们年轻、友好,生活无忧无虑。他们骑马的时候就像长在马背上。牛群不听话炸了窝时,他们全队人马互相配合的情景更加好看。他见一个牛仔正用绳索套一头跑开的小公牛,套索套在牛角上后,牛仔熟练地将绳子一抖,牛便重重地倒在地上。它站起来后,老老实实地走进了车厢。
看了一会儿装车,他便去那家酒吧找那个叫甄妮的女人,人家说她在接客。他便走到柜台去打听,这时,酒保——一个侏儒——问他要不要酒。七月很少喝酒,但他说要,主要是为了客气。他想如果自己在酒吧里占了一席之地,就应该付钱。他慢慢地呷着酒,喝完后又要了一杯。不久他便觉得身子发沉,如果有什么情况需要他快走,恐怕他走不成了。事实上他没有快走的必要。女人们在酒吧里来来往往,给他斟酒的酒保却一再对他说甄妮马上就会下来。七月不停地喝着,并且感到自己在迅速地发胖,觉得自己胖得连从椅子里出去恐怕都困难了。
酒保不断地给他上酒,七月心想他花的钱一定不少,但他并不在乎。偶尔有牛仔从他身边走过,马刺碰得叮当作响。有几个朝他看了看,但没有人与他打招呼。在酒吧里坐着真惬意,而作为司法官,过去他除非有公务,总尽量避免到这种场合来。从前他一直不明白有些人怎么会每天坐在酒吧里喝酒,现在他开始多少明白一点儿了。喝酒很自在,喝酒时身上产生的沉重感在某种程度上消失了。过去几个星期,他一直在拼命地做超出他能力的事情。他知道他应该接着做下去,即使不会成功,暂时休息一下也确实叫人感到愉快。
这时他抬头看了看,只见一个女人站在他的桌子旁边。她和爱尔迈拉一样瘦,长着一头又硬又黑的头发。
“走吧,牛仔,”她说,“在这儿坐着可什么事也办不成。”
“去哪儿?”他措手不及地问道。以前没有人叫过他“牛仔”,出现这种错误是很自然的。几天前他已经把司法官的徽章摘了下来,作为进入一座陌生城市的防范措施。
“我是甄妮,”她说,“山姆说你在找我,是我找错人了吗?”
“啊。”七月狼狈地回答。他竟然忘记了自己正在等一个叫甄妮的女人。
“不是那个牛仔也没关系,同样可以去嘛,”甄妮说,“你要是有钱喝那么多酒,就有钱给我。你要是想礼貌一点儿,可以给我也买一杯酒。”
七月生平从未给女人买过酒,也从未与一个喜欢喝酒的女人在一起坐过。若是在别的时候,这种要求会使他惊讶,但在目前的情况下,这一请求只能使他觉得自己的举止太不入时。甄妮那双褐色的大眼睛与那张瘦脸不相称,她正不耐烦地盯着他。
“好的,喝一杯吧,”他说,“反正我花的钱已经不少了。”
甄妮坐下向酒保招了招手,他迅速托着一瓶酒走了过来。“这家伙喝酒就像鱼喝水一样,”酒保眉开眼笑地说,“肯定是赶牛路上很久没摸着酒喝了。”
七月猛然想起了他为什么在这里等这个叫甄妮的女人。
“你认识爱尔迈拉吗?”他问道,“听说你认识她。”
这回轮到甄妮大吃一惊了。爱尔迈拉与她曾是三年的挚友,她根本没料到一个年轻的醉牛仔会提到她的名字。
“你是说爱尔迈拉·蒂姆斯吗?”她问。
“是的,”七月说,“就是那个爱尔迈拉,希望你知道她的消息。我不知道她在哪儿。”
“啊,她搬到密苏里去了,”甄妮说,“后来我听说她和一个阿肯色的司法官结了婚,但我不相信那种谣言。我不相信爱尔迈拉会跟什么司法官结婚过日子。”
“她没有,”七月说,“我去追杰克·斯普恩的时候她跑了。从我开始找她到现在,已经死了三个人。”
甄妮更加仔细地看了看这个年轻人。她一眼就看出来他醉了,但醉鬼在这里多如牛毛,她从来没有仔细地看过他们。这个人很年轻,怪不得她把他当成牛仔了。牛仔大多数是些小伙子。待她仔细看后才发现,这个人没有一般牛仔的那副样子。他脸色严肃,眼神凄凉,是她多时不曾见过的最凄凉的眼神。只看这双眼睛就知道他不像是个爱尔迈拉愿意嫁的人——爱尔迈拉喜欢纵情作乐,然而人们往往做出出乎意料的事情来。
“你是司法官吗?”她边问边呷山姆给她倒的酒。
“从前是,”七月说,“我很可能干不下去了。”
“为什么?”甄妮问。
“我不会打枪,”七月说,“我可以敲一个醉鬼的头,把他抓进监狱,但并不真的会打枪。我们骑马到那个营地的时候,那个跟我一起去的人打死了六七个人,可我一个也没打死。我把罗斯科和另外两个人撇下走开了,结果还没等我回去,他们就都叫人杀死了。我为了追杰克·斯普恩一个人,结果把事情弄了个乱七八糟。我现在不想当司法官了。”
他没打算把这些事讲出来——不知怎的,他突然控制不住自己。
“他们说爱尔迈拉是坐一条运酒船跑的。”七月说,“我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做,可是人家都是那样说的。罗斯科说她可能叫熊吃了,但又找不到痕迹。”
“你叫什么?”甄妮说。
“七月约翰逊。”他说。他感到很高兴,因为她已经不再那样不耐烦地看着他了。
“听起来像是爱尔迈拉干的事。”甄妮说,“爱尔迈拉在一个地方待够了就一分钟也不停,跳上第一辆过来的篷车就走。我还记得她去阿比林那一次。她走以前,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她想走,可是第二天还没开始干活儿,她就花钱让皮货商把她带走了,就这么走了。”
“我一定要找到她。”七月直截了当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