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 28 章(2 / 2)

他的眼中有一瞬的不可置信,随后很快,一切归于死寂。

第一次输给那人时,他骂那人卑鄙小人。第二次惨败他只就想狠狠骂自己——水畔高地林间,设伏绝佳之处。他刚才过来时,这个念头就已在脑中闪过。

可飞禽捕食时,往往只能看到眼前。

那也是猎人最容易捕猎它们的时刻。

他太相信连下四座城池、打得洛州军逃窜的功绩,一路追击,以为胜券在握。

败在轻敌。

北边山坡林中,李钩铃、卫留夷军自从干完烧粮草那一票后,早就绕回来在此地恭候多时。而南边山坡,拓跋星雨、钱奎部亦备足箭矢,在此等了好几日,只待今朝。

卫留夷离得那么远,不忘一脸紧张心疼,叫着:“阿寒!”

傅朱赢的目光顺着乌恒侯的视线,看过去。

不远处,洛州逃兵已经站定回身,而慕广寒已经醒了,人还在楚丹樨怀中。虽仍是病得脸色难看,但已是目光平静笃定看着这边。

“……”

那一刻,傅朱赢再度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再度感觉到那种炽烈的、甘居一人之下俯首臣服的热度。

他何其可笑,当年坐拥一切,却亲手弄丢了这辈子唯一对他好的人。

却又何其有幸。

哪怕曾经是纯情无瑕,如今却是处心积虑。所爱所欲,几经辗转,终究皆是一人。

都是他。

始终是他。

……

西凉军一向彪悍,军中许多猛将即便是漫天箭雨之中明知中计,却竟不退反进,还在孤勇向前。

傅朱赢的利刺,与何常祺的长矛狠|狠碰撞。

“不能输。”

不能输,他必要一雪前耻,拿下何常祺人头才行。

因为总得……做出点什么给望舒看看,不能时至今日,还活在那人的庇护之下。

前几日,南越王顾苏枋派船过来,送了许多粮草军备。

记得当年,好像月华城主与他分开以后不久,就去陌阡城与那南越王履行“婚约”了。好像在他之后,望舒就再也不敢找穷小子,喜欢的人不是王侯就是世子,个个身份高贵。

南越王,东泽盟主,西凉王……

倘若这些人都是他麾下,那他手中有的,何止半壁江山?

这明明应该是好消息,却让傅朱赢陡然不安。

他可以瞧不起乌恒侯拎不清、洛州侯蠢。南越王顾苏枋是美貌贤德远近皆知,至于西凉王何等彪悍能打就更不必说。

他想起曾经在一起的时候,望舒每每望向他,那种专注、清澈、迷恋、带着点梦游般恍惚的眼神。

即便是最后分开,淡淡雨丝中他委屈又落寞,还是强撑着笑着说“小东西你好好保重自己”,任谁被那样偏爱过,都相信自己的与众不同。

可是,要和那几个王侯相比。

身份高贵、才华横溢、百战百胜、一方贤明。

他还能依旧是被偏爱的、“特别”的那一个么?

……

傅朱赢不知道。

更让他些微愣神的,是耳边呼啸的擦身而过的马匹声。

那些,是他的兵……

他那么多年军法严苛、费尽心思训练调|教出的随州最精锐的一支队伍。却为什么,在他还在同何常祺缠斗之时,那些士兵却纷纷抛下他,向着月华城主而去。

“月华城主!”

“就知道月华城主一定能想到法子来救我们,月华城主果然有办法!”

这些人惧他、怕他。即便跟他一起背井离乡叛出随州,都不敢说个不字。可此时此刻,他们眼里没有他,只有月华城主。

傅朱赢有些茫然,有一种特别不对劲的感觉。

可容不得他细想,虎口又被醒狮将军的长矛震得一阵剧痛。

何常祺早已因为刚才的伏击而浑身是伤,却一脸的毫无畏惧越战越勇。挥舞长矛力度不要命一般,直接将傅朱赢周遭几个亲兵一排扫下马去。

傅朱赢:“你也给我落马!”

他咬牙,一个佯攻。就在何常祺以为他要刺他胸口时,傅朱赢狠狠刺穿了何常祺马匹的喉咙。马匹失去平衡坠落地面,何常祺摔出去几米外,整个人伤得更重,只能气喘吁吁攀着矛勉强站起来。

血水如注,他的出招已再无章法,只为捍卫最后的尊严。

傅朱赢:赢了。

他眼中精光,致命一击就冲何常祺胸口而去。谁知余光中,忽然看到一只花兔子露齿而笑。

有一个人,竟在漫天箭雨之中策马进入敌伏之地如入无人之境,金戟在雨水之中寒光闪现,不仅力量巨大打开傅朱赢手中利刺,还同时一伸手将重伤的何常祺拽上战马。

两相过招。

傅朱赢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一时又只能边战边退。

几步之后,那种“不对”的感觉更加剧烈——他若是退,自然应该退去月华城主身边。

可为什么,友军箭矢的方向,却会挡住了他过去的路。

他只能往另一侧的小路上边退边躲,距离大部队越来越远。

不对。

一切都不对。

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即将落入陷阱的慌张猎物,忽然之间,左膝一阵剧痛。

西凉王的金色卯辰戟洞穿了他的左腿,伤口深可见骨。

他的脑子嗡了一下,一种宿命般的嘲讽。

“小瘸子来了,快看快看,走路高高低低,哈哈哈。哇,小瘸子打人好凶……”

“呜……呜呜。”

“小不点别哭了,相信我,一定能治好。”

“还痛吗?忍一忍,吃颗糖就不痛了。”

傅朱赢的额角跟随剧痛突突跳着,一时间不知为什么,脑中只有曾经的一幕。

那时他在随州军中已经有了一席之地,时隔许久回到曾经的街道,推开旧家空荡荡的门。

简陋的小竹床上,是两人在一起时添置的铺盖、被子。柜子里,有曾经一起生活那人忘记带走的一些药材。

时隔许久,还散发着淡淡药香。

心脏忽然崩塌、破碎。

但他只是晃了晃,什么表情都没有。因为很清楚,那是自己甘愿舍弃的真心,得认。

所以重逢以来,他有很多想说的话,都没有说。

因为没有意义。

可是……

“砰——”西凉王金戟再挥,傅朱赢被生生打下马去。

他伏在地上,恍惚疼痛之间,脑子倒是清醒了不少。

他好像时至今日……都从来未曾跟他说过,他虽然知道他很多秘密,但他会守口如瓶。只想与从此风雨同舟、他共进退。

也从未跟他说过,他只是很不安。

只是想要在他身边、重新做他的唯一,比得过他们所有人。

可他什么也没有说。

所以这段日子月华城主看见的,又都是什么呢?

是他居心叵测、不知悔改,偷截信件,闯下大祸。

是他窥得他与东泽的秘密关系,以此为把柄要挟,一旦此事泄露,只怕整个天下都要忌惮月华城主的势力,视他为敌。

像他这样的人……

狼子野心,留不得。

所以慕广寒早早就计划着对付他。在“燕子窝”时,甚至都没带洛州军,而把他的随州军带在身边——不是喜欢,不是重视,是他怕他倒戈叛变,亲自看着。

所以在他伤鸟时没有揭穿,而在私会西凉王的晚上给他下药、怕他添乱。

他一直在死死防着他。

如今,还要借西凉王的手杀了他。

……

傅朱赢伏在地上,血水混着雨水,心揪成一片。

可笑的是,这一刻,竟只是难过,并不怨恨。

但为什么?

他抛下一切,努力往上爬。葬送了一切美好的回忆,若不能到巅峰怎能不怨?

望舒……

模糊的视线中,马蹄踏在水花之中,由远及近。

他睁大了眼睛,心脏剧烈跳动,一时间满胸腔不敢置信的雀跃炸裂开来,他……带人来救他。

对啊。

他又怎么可能不来救他呢?

望舒心里,一直是有他的。再记恨,也一直有。怎么舍得放他一个人被西凉王杀死。

可下一刻,那几近“幸福”的笑意,凝在傅朱赢脸上。

慕广寒的身后,还跟了一个人。

他此刻身后带着的,不是洛州兵、不是随州傅家军。可也不是李钩铃、卫留夷、东方星雨或钱奎。

而是一个男人。

脸上有道疤,一个傅朱赢曾经认得的男人。几年前他与玄瑷小公子交好时,曾见过这人几次,玄璋,玄氏的庶出大哥,沉默寡言,喜欢一个人喝闷酒。

与玄瑷交往甚密的那段日子里,他机缘巧合,探听到了玄府一些肮脏内幕。

后来,他用这些信息和证据,跟玄府的政敌换了更好的前途。

玄府倒台,他节节高升。

除了一些当事人,外面几乎没有人知道是他出卖了玄府。

因此今日,傅家军看到的一切,也只会是之前瘟疫时月华城主曾不眠不休照顾他们,而如今他们将军与西凉王激战、生死未卜,也是月华城主不畏强敌不惧伏兵,带随州玄璋同去救他。

之后,可将一切栽在西凉头上。

名正言顺尽纳他的军队,得尽人心。

傅朱赢:“哈……哈哈。”

怎能不恨。

月华城主果然翻脸无情,给了他一条腿,如今拿走了。连同他多年的努力,一起打包半点不留。

慕广寒的脸上,有一种无动于衷、缓慢而平静的残忍和优雅。

他淡淡看着傅朱赢,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惨状尽收眼底。

那是一双曾经只有他的眼睛,他曾经叫他“小不点”,舍不得他受一点伤,而此刻看着他流血的伤口,无动于衷。

【你走。】

【走,再也不要回来。】

有些时光再也回不去,却也比不上忽然之间的醍醐灌顶、遍体生寒。

提前警告,只为心安。

傅朱赢一阵窒息,他给过他机会。也许一次、两次,也许很多次。

只是他没有明白,一直没有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