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2 / 2)

黑色的天空之上,横着枝枝蔓蔓、红色的巨大疤痕。

仿佛无间地狱开,无数沉沦了百年的鬼魅从里面四散逃逸、奔涌人间。而在安沐城外不远、风水葬地平山之上,此刻阴火森森,百鬼夜行。

无数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尸僵,正大批量向安沐城下汇集,侵袭散居在城外的村落、百姓。用他们白骨森森的腐烂手齿,残忍地抓住活人啃食。有些更已经到了城下,正在往城上爬!

洛州守军就算打过仗,又有谁见过这等景象?

到处惊

慌失措、纷乱一片。

城上,传来邵明月稚嫩的声音:“大家结阵紧靠,从东南攻击,不要慌!僵尸不懂兵法!”

城下,钱奎和小黑兔各自拎着铜锤武器,已在跟那些尸体鬼魅大战三百回合!

哭喊尖叫,空气中到处浓重的尸臭鱼血腥味……

这样恐怖至极的场景中,南栀,不在。

阿寒,也不在。

邵霄凌:“……”

他只能靠自己想点什么办法。他是洛州侯,他有责任回护一方。不能慌!耽误一刻,城下就又有人死。得立刻想出什么办法才行!

可是,能有什么办法?

他并不熟读兵法,亦没有捉鬼道法。当洛州侯的日常,也就是围观洛南栀和慕广寒有多厉害。而自己那点少得可怜的功绩,无非也就今年治水、当年战时去西凉当人质,还有……

还有当年在火祭塔,烧掉西凉二十万大军。

“……”

“用火烧!火攻!!!!”

对啊!阿寒说过,遇事不决就火烧。而且,以前西凉王都遭遇尸将,燕王也是用火烧的!

肯定有用,僵尸被砍手脚还能动作,但烧完就只剩灰了!

西凉守军接了洛州侯命令,一时间,城下烽火四起。火光之中厉鬼嚎叫、焦黑,很快就被火焰吞噬殆尽。

邵霄凌:“太好了!”

他拎着战斧,翻身下城墙,迅速与小黑兔配合起来。

引导百姓疏散,并不断将僵尸合围在火场之中。眼见着鬼叫声渐熄,战况一切向好,却忽然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絮絮簌簌,落在他肩上、头上。

雪。

下雪……?

他抬起头。隆冬,天裂。安沐城天降大雪。

雪如鹅毛,安安静静,纷纷扬扬,漫天漫地,却是一下子就这么湮灭了明火。一时间,可怖的鬼叫再度此起彼伏、四面八方令人遍体生寒。无尽黑夜中,僵尸潮水般包围而来,很快将邵霄凌同小黑兔包围其中。

邵霄凌只能与小黑兔贴着背,奋力抵挡着四面八方的攻击。

渐渐,他能感受到自己握着斧子的手指颤抖,亦能感受到那个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西凉小鬼,此刻也是强弩之末、毛骨悚然。

城楼之上,邵明月一脸焦急喊着:“小叔!阿燕!”

他看得清楚,包围圈外,钱奎等人铜锤挥舞,已砍翻了无数僵尸,腥臭污血溅了好远,却死活进不了包围圈救不了二人。

而周遭僵尸,还在源源不断涌来。

谁能……

谁能来救救小叔、救救燕扑朔!

包围圈中,厉鬼弓身尖叫着,利爪一把打掉了邵霄凌的长斧。眼见着下一刻,洛州侯的脑袋就要被那利爪戳个窟窿。

电光火石之间,邵霄凌很是不甘——算命的明明都说,他这辈子福大命大、气运滔天。

他的结局,又怎能是这样?

太不精彩了

,他不能认!

就在那一瞬,一道力量拉着他往后一坠。

随即,他落入一个怀抱。那人一袭月白祗服、广袖飘飘。清眸锐利,清雅霜寒。在此刻黑红的天空之下,只有他身上有清透的月色,如雪如诗!

“南栀舅舅!”邵明月惊喜地喊道。

洛南栀并非一个人赶来,在他身后还有一支整齐划一的军队,全队雁麾白服、装备严整。原来南越火祭塔本就在洛州和乌恒两城交界之处,他感受到洛州出事,竟是特意调了文隽将军的乌恒守军同来救援!

“南栀……”

那一刻,邵霄凌心里想的明明是哈哈哈我有救了。可一张嘴,却是“呜呜呜呜呜!”像是找到了依靠般,一头撞进洛南栀微凉的怀抱。

他们不常拥抱。

邵霄凌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其实蛮喜欢抱人,慕广寒、拓跋星雨,甚至才认识没多久的师远廖,他都常爱动手动脚。

但唯独南栀……

明明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最好。他却很少伸手“亵渎”他。

洛南栀也不习惯这样拥抱,微微僵硬,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安抚道:“不哭。”

“不哭,你做得很好。”

“别怕,我来了。没事了。我保护你。”

我会保护你,直到最后。

乌恒兵马严整有素,清理僵尸。耳边却又有人惊叫:“看天,天——!”

洛南栀浅色的眸子望向天空。

只见远处夜空,缓缓升腾起一道巨大、旋转的月光色符阵。那符咒冲破黑云,几乎将黑夜照成白昼,道道金光与巨大猩红的苍穹裂口辉映,那画面震颤人心。

随即,一声雷鸣巨响。

那裂口骤然撕裂成七八块,整个天空几乎都在滴血。情状骇人,令人悚然!

……

水月幻境之中。

藤蔓之下,慕广寒血流满地,染红了身下的土地。整个胸腔也被彻底穿透。

然而,这种几近粉身碎骨的惨状,却并非是天雷继续击打所致,而是他自己主动攻击幻境全力以反噬的结果。

因为……总不能一直在此,被邪阵吸取月华。

与其被狠狠榨取,还不如直接死回月华城。可谁成想,当反噬的火光穿过身体,剧痛传遍四肢百骸后,他却还是没有死成。

是,还不够么?

他咬牙,又死撑着试了几次,却仍旧无法摆脱现世束缚。

为什么连死都死不掉……

一片冰冷的茫然中,有什么可怕的、深入灵魂又不愿回想的痛楚记忆,悄悄窜上脊背。类似的事情好……在哪里发生过,他痛得不想活,无尽反复的折磨,却无论如何也求死不得。

可他想不起。

那段记忆彻底空缺了,无论怎么拼命回忆,都想不起。同样,“浮屠之阵”的名字,也莫名熟悉。

是不是曾经,在什么时候……

他也

是这样虚弱万分,被摁在法阵里,无情萃取月华。于是本应该是守护天下万民的月华城主,却成了万恶阵法的养分,无尽痛苦折磨、挣脱不得。

血水再度涌上喉咙。

慕广寒挣扎着,用仅剩的一丝丝力气,颤抖掐住自己的脖子。

死。

他必须死。

才能阻止这一切,否则……

燕止……

我好痛。

无尽的折磨中,慕广寒鼻腔忍不住一阵发酸。犹记以前每到满月之日,他总是也会这样痛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后来,在满月的西凉水祭塔中,燕王拖着重伤的身子,一直温柔抱着他安慰,陪他度过了最难熬的苦痛。

后来的许多个满月之夜,他很少……再那么痛。

一直以为,是燕王偷偷为他做了什么。

他一直,都还没来得及问他。

好在。

鲜血从口中不断呕出,痛苦难当中,慕广寒微微勾起唇角。

好在,就算他死了,也能在月华城中再度复生,到时候……到时,他再去问燕止就是了,问他为什么可以让他不痛。

然而耳边,姜郁时狰狞的声音有如鬼魅:“别尝试了,你是回不去月华城的。”

慕广寒的心脏如遭重击,狠狠跳了一下。

为什么。

为什么姜郁时,连月华城主不会死的秘密知道?慕广寒的脑海中一片混乱,他是从哪里得知的?

似乎是看出他所想。姜郁时眼里是一片沉静的疯狂。

“奇怪我怎么知道你不会死?”

“奇怪我用何种方法将你束缚在这里?哈,那当然是因为——曾经,我就这样把你绑在阵中,一点点折磨过!”

“可是。”

“可是,你这个人啊,即使是把你凌迟、剔得几乎只剩白骨,你竟然……也没有疯。”

“还在想着,回到那个人的身边。”

“哈,哈哈哈。”

“可真是个情种。所以,想让你疯掉其实也非常容易——不是伤害你的□□,而是毁了你的心。月华城主不会‘死’,只有将他逼得彻底崩溃、绝望、疯掉,只有毁了他的心,才能彻底毁了他!”

“后来,你果然还是疯掉了……哈,哈,疯了,变得和我一样,坏掉了。”

他说着,形容疯癫地抬起暗紫色衣袖。一团白雾聚在他身侧,里面透出法阵之外的景象——暗红的天际之下,一只海东青影子穿破长空。

燕王披风黑马,一路穿林而来。

同时,阿铃,与何常祺带着队伍,亦从同一条路对面而去。

按说不出片刻,两队人马就能在星月之下相遇。

但偏偏,只差一个路口!李钩铃转向左侧,何常祺转向右侧。三路人马就在路口错过!

“看啊,你心上人的运气,好像每次都是这样。”

“只差一点。”

“……”

人人都说,西凉燕王所向披靡,没人杀得了他。⒂_[(”

“但若是让他……在水月幻境里,自己杀了他自己呢?”

“不知道城主,会不会因为他,再心碎癫狂、崩溃绝望一回?”

“……”

姜郁时戏谑阴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而滋生的藤蔓,亦同时再度穿透慕广寒残破的身子,将他整个人穿骨吊起,捂住他的嘴,让他动弹不得、发不出一丝声音。

燕止……

慕广寒口鼻血流不止,周身仿佛寸寸分筋错骨,胸口更好像压着千钧巨石喘息不得。痛到意识模糊之间,耳边始终是姜郁时的大笑,可笑着笑着,那声音忽远忽近,竟似乎又有了些类似哽咽的低泣。

“凭什么啊……”

声音低沉绝望,满是痛苦不甘。不知是记忆、幻境,还是现实。

“你这一世,明明……什么都同我当初一模一样。一样的丑陋,一样的遭受不公,一样的被欺凌、被孤立磋磨。一样的不被人喜爱,一样的疯掉,坏掉。你,活该如此,我就是要你跟我遭受一样的苦楚!!!”

“可凭什么,你事到如今,竟还是一点没有变。”

“凭什么啊。”

“我要的,是你和我一样,永世沉沦,看不到半点希望……”

“可你明明都疯了,为什么还能好?为什么还能无忧无虑、活蹦乱跳!”

这些话语是什么意思,慕广寒已经无力去思考。他的身体已经到达了极限,可就在即将陷入黑暗的那一刻,却听到了结界外燕王的声音。

白雾之中,流淌着淡淡月色,水月幻境之外燕王下马。

西凉王一向比常人敏锐,似乎注意到了环境有异,微微皱眉。慕广寒心力交瘁,血水流下来,流到眼眶里。

别过来……

燕止。

别来,快走。

这么多年,他们那么多次,总是心有灵犀。

“别过来……”

结界外一阵鸦鸣,燕王忽然歪了歪头,后退了一步。

走。

然而下一刻,就如同当年祭塔一跃而下一般,他手执法杖毫不犹豫踏入了幻境。淡淡月色将他银发照成了浅金,仿佛月的碎片。

慕广寒喉间却猛地涌上一大口腥甜,同时血泪满眶。

是啊,可他是燕止。

他当然会进来,不顾一切艰难险阻。

那一刻,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有一件事,他其实一直没有忘记——月华城主注定命不长,跟心上人成婚其实就是耽误人家。很是不负责任。

但他还是一己私欲,高高兴兴结婚了。

然后安慰自己,反正燕王的命灯也不长,他其实也并不会把西凉大兔子撇下太久。甚至说不定,燕止会比他早走。到时他心态平静地,先替燕王送终。完美。

可是。

一切不过只是自欺欺人。

“平静接受”?根本就不可能。

他们在一起幸福的日子,才那么短。所以,倘若燕王真的死在这个幻境,他想他绝对会立刻变成厉鬼,永生永世变成怨魂缠着姜郁时复仇。

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