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信洪钰,只要他还活着,就一定会记得自己的使命,一定会带着大唐的援军回来。
所以他一直在等。
只是,他如今再也等不下去了。
悬泉驿,也等不起了。
“洪钰……他那么重感情的一个人……若是回来后…发现悬泉驿不在了……该有多伤心啊。”
随即,烈焰吞没了整座驿站,将所有的忠骨与不屈都化作焦土。这一日,悬泉驿中之人,连同前来驰援的安西安西二十三镇士兵们,以及那数十名不愿受辱的百姓,尽数覆灭于这片黄沙之中。
画面一转,来到了另一片无垠的沙海。
洪钰艰难地跋涉着,沙海无涯,举目望去皆是翻滚的沙浪。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走了多远。胯下的良马早已在数日前便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悲鸣着倒在了这片滚烫的沙砾上。
而他自己,也因连日的缺水与劳累染上了重病。剧烈的咳嗽让他佝偻下身子,咳得撕心裂肺,就连怀中那份比性命还重要的舆图都几乎拿不稳。
可当他抬起头,看到地平线尽头那隐约可见的绿色时,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还是迸发出了难以抑制的狂喜。
他就快到了!就快回到大唐了。
欣喜让他几近麻木的双腿重新灌满了力量,他踉跄着,发颤着,朝着那片希望的绿色奔去。
然而,造化弄人。
就在他即将踏出这片绝地之时,数骑快马从沙丘后呼啸而出,一队巡弋的吐蕃骑兵发现了他。
洪钰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他最终还是功亏一篑,陷于戎人之手。
为求一命,也为了心中那份尚未完成的执念,他被迫身貌皆改,身披戎衣,腰系毛带,不着汉裳,不敢言唐。
假扮戎人的日子,每一天都充满了苦涩与煎熬。
每当夜深人静,那记忆中悬泉驿旁的潺潺流水声,总会清晰地在耳边响起。让他想起吴函温和的笑脸,想起那些同袍们临行前的嘱托。
对大唐的思念,与同袍们的情谊,成了支撑他在这异乡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有大唐,他便有家。有家,他便有了归处,便不是一个无根飘零之人。
想到此处,洪钰发了狠,一口咬破自己的手臂,在剧痛中立下血誓,永生永世,不忘大唐,不忘同袍。
那时,吐蕃人对汉人的戒备极深,洪钰不能,也不敢表露分毫。
于是,每当思乡之情难以抑制,他便只能借与妻书的名义,将满腔的思念与悲苦诉诸于笔。
就这样,他从大历年间,一直写到了四十年后的贞元,他的青丝也熬成了白发。
直到四十余年后的某个夜晚,洪钰在梦中,在半梦半醒之间,仿佛听到了擂鼓之声。
那鼓声从遥远的东方传来,穿过茫茫沙海,一声声,一阵阵,清晰地敲击在他的心上,仿佛是在为他指引着归家的路。
洪钰沉寂了四十余年的心,在这一刻,重新剧烈地跳动起来。
四十余载的隐忍与等待,在这一刻,轰然决堤。
他再也等不了了,归乡的念头一旦生根,便如疯长的野草,再也无法遏制。
终于,他找到了出逃的法子,尽管路途艰险,可只要小心一些,哪怕慢一点自己也一定能走回大唐。
于是他昼伏夜行,藏青冢寒草,历黄河薄冰。
此刻他早已年过半百,身体也已经重病不堪,可当他每每即将倒下,几乎要支撑不下去之时,怀中那份吴函亲手交给他的舆图,便会为他注入新的力量,告诉他,还不能倒下,还有人在等着你。
所以,你要回去。
你答应过吴函,答应过悬泉驿所有的同袍。
要把消息带回去。
带回大唐去。
正这个念头,支撑着他早已衰朽的身体,一步一步,朝着东方,朝着大唐的方向挪去。
终于,在又一个黎明,当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对照着手中那破旧的舆图从沙暴中走出,来到荒原之上时,他的身体顿时忍不住的开始颤抖。
因为,他看到了,他终于看到了。
远处,一座雄伟的关城,静静地矗立在地平线上。而关城之上,一面大唐的旗帜,正在风中猎猎作响。
那一瞬间,洪钰的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浑浊的老眼中,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他到了。
他真的到了。
他颤抖着伸出手,仿佛想要触摸那远方的城楼。
他回来了。
他终于,回到了大唐了。